正文 第二章 驢妹子

廝鬥結束之後,穀倉人還沒有來得及集中起來,穀倉哥哥就在黑夜的掩護下悄悄離開了自己的夥計。和他一起的還有緊跟他寸步不離的周立通。他的離去也許意味著古金場的和平與安寧。因為他不想讓自己人知道他們的金掌柜已經身負重創,更不願因此而釀成一種禍患——每個久經金場的人都能預見到的那種血流成河的人禍。不錯,這就是他要快快走出古金場的原因了。

他們沿著積靈河溯流而上,鑽進積靈河東側那個和黃金台上的石窯同樣幽深的響水洞里,用清泉洗滌傷口,再挖一把紫葉草裹纏右手。那草是老天賜給生靈的神奇物,止血止疼,消毒消腫。之後,繼續走路。黑夜蒙蔽了他們,也麻醉了他們。天亮的時候,他們來到積靈川。這地方是唐古特古金場最繁華的所在。幾排牢固的石頭房子里住著金場管理所的人,還有國營和私營的商店,主要向淘金漢出售日用雜貨、黃酒香煙。離石頭房子不遠,隔著一片四季常青的杉木林,依傍積靈河坐落著一些土坯房,一看房屋東倒西歪、破爛不堪的樣子,就知道它們的主人只想臨時湊合,不打算長期居住。土坯房是淘金漢們自己蓋的,裡面住著一些願意來金場陪伴男人的女人。這些女人有的是金掌柜花錢給自己雇來的;有的卻沒有固定的主兒,只要能從淘金漢身上摳出幾星金子,她們樂意奉獻一切,也樂意接受一切人的奉獻。她們在古金場創造著人間氣息,給淘金漢們煽動著另一種慾望之風。大概也是由於黃金的作用,杉木林那邊的金場管理所對她們視而不見。

積靈川離可以走出古金場的唐古特大峽只有十多里路,但穀倉哥哥已不想繼續趕路了。他覺得渾身一陣睏乏,四肢拚命下墜,有些前腳提不起後腳的感覺。他招呼周立通停下,立在一間面朝積靈河的土坯房前,用腳輕輕踢門,一連踢了好幾下。周立通喊道:

「你沒見鐵猴把門么?」

穀倉哥哥其實早看見了,他只是想踢,似乎多踢幾下也是一件快意的事。「鐵猴把門也得歇歇,實在走不動了。」他說著,左手抱著右手,抖抖索索扭轉身子。周立通殷殷勤勤拉住他坐到門邊牆根下用來當柴燒的一堆茅草上,從身上摸出一個酒葫蘆來:「喝!暖暖身子壓壓驚。」

淘金漢中沒有不喜歡喝酒的。穀倉哥哥喝進去的是酒,吐出來的是往事和惆悵:「你知道么?我和她……」

「知道。前年你一個人來金場碰運氣,糧食吃完了,要飯要到她門上……」

「不對。我是凍僵在路上了,她把我弄進這間房子里,用眼睛給我暖身子。咳!那眼睛,兩團火,天越黑,它就越明。」

酒沒了,眼前的迷茫也沒了,八月河川的早晨是清亮清亮的。清亮的嵐光中,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穿著藍底白花衫子的妹子挑著一擔水從那邊走來。穀倉哥哥急忙站起,精神大振。

「你先走吧!今兒我要在這妹子炕上歇哩。」他朝周立通揮揮手。

「你連妹子的門檻也邁不進。」周立通激他。

「金子手裡攥,不怕她不讓我進。金子,金子,女人的身子。」酒的作用使穀倉哥哥挺了挺胸脯。

「有金子你也不敢,這妹子是圍子人的。」

「你說我不敢?天王老子的乾女兒我也敢。」

「眼見為實。」

「好!我今天叫你長長見識。」

周立通伸出了右手,他伸出了左手,兩隻巴掌一聲響,條件是周立通提的:如果穀倉哥哥敢去抱住這漂亮妹子親一口,那塊砂金就全都歸他。這時,妹子正好過來。穀倉哥哥上前攔住,涎笑著呆望。妹子水眼一閃,知道遇了邪,連忙將一擔水放下,想快快迴避。穀倉哥哥如狼似虎地撲過去,用一條胳膊將她摟住,看她左右掙扎著,便又倏然放開,嘿嘿嘿地傻笑著後退了好幾步,然後對周立通搖搖頭,紅著臉嘆氣。

「算了,妹子不願意,妹子不認識我了。」

「不能算!」

「有本事你來。」穀倉哥哥拍拍自己的棉衣,「金子押上啦!」他看周立通不動,便脫下棉衣扔到地上。

周立通頓時感到一陣緊張,猶豫了片刻,捏起拳頭給自己壯壯膽,猛跳過去,從後面抱住轉身就要逃走的妹子,吊長脖子,瞎豬滾泥般地將頭探來扭去,也不知親在了哪裡,聽到叭的一聲響,便鬆了手,返身跳過去,一把揪起穀倉哥哥的棉衣,將裡邊的一塊補丁嘩啦撕開:一眨眼,那塊用棉花裹著的砂金就揣進了他的懷裡。妹子看著有點納悶了,想惱又惱不起來,呆愣地望著這兩個可憎可笑神經又有點毛病的怪人。穀倉哥哥憨憨地笑起來:他們不過是趁興耍笑,吃辛吃苦、擔驚受怕弄到手的金子,哪能就這樣移了主兒呢!大不了分給他一少半。可周立通卻是個不會耍笑、實實在在的角色。他丟下女人和夥伴,也丟下了全部的義氣和友情,轉身就跑。等穀倉哥哥醒過神來大步攆過去時,他已經消逝了。土坯房那邊的杉木林為周立通做了半路剪徑的同謀。

「立通!立通!」

這急切憂慮的喊聲先把穀倉哥哥自己喊懵了。他一屁股坐在杉木林邊,用一隻手又撕頭髮又捶胸。捶夠了,一蹦子跳起,就要追,一側身,見妹子立在身邊。他愣了。她卻在用眼睛微笑。好眼睛,水色蕩漾,勾男人的魂兒只需輕輕一晃。他不由地平靜了許多,想給她說幾句歉疚的話,可詞兒一時卷不上舌頭,急了,便又開始捶自己,捶了一下,第二下就用錯了手。他哎喲一聲,抱著右手原地跺腳。痛苦非常適時地讓他清醒了許多:好一個出人頭地的金掌柜,竟是這樣的不堪一擊。做作的強悍,在眾人面前假裝的天地不怕的派頭,一時半會的勇武,統統都被迅速剝去了。原來,赤裸裸的他從來就不是一個把冒險當樂趣的真正的淘金漢。他之所以離開大家,僅僅是因為他已經有了金子。既然古金場對他的厚愛被他看做了攆他回去的信號,他何苦要為了別人、為了黃金台把性命搭上呢!金場上的人命說丟就丟,一個懦夫呆漢是沒有理由陶醉於危險之中的。可現在,身子殘了,金子也丟了,剩下的就只好交給時間和命運了。人們都說,團伙里昧了金子的人要受到粉身碎骨的懲罰。那麼,對他的懲罰是已經降臨了,還是正在半路上向他悄悄遁進呢?往後,他的那些夥計們的命運又將如何?——在村裡他是個出類拔萃的好小伙,糾集鄉親們出來闖蕩金場,他又是掌柜的,他是無法擺脫這種牽掛的。

他任憑妹子扶住自己因眩暈幾欲摔倒的身子,任憑她捧著自己斷了兩根手指的手去驚駭無主地吹拂涼氣,又任憑她拉著自己的胳膊離開濕潤清新的林帶邊緣,走進了她那間土坯房。

穀倉哥哥斜靠在被垛上,像個娃娃,一聲不吭地看著她給自己換藥。妹子家也有紫葉草,而且是晒乾後碾成面的,混雜著消炎粉和不知從哪個神廟撮來的香灰。野草拌家葯,再加一點祈求神明福佑的虔敬,這就成了一個女人的全部願望。她將這願望厚厚撒上一層,再拿出一塊白布來小心翼翼地包紮,手兒綿軟冰涼,不時地撩起睫毛瞟他一眼。穀倉哥哥一個大男人,即使渾身創傷,也沒有他痛苦的份了。

「你碰上強盜了?」

他搖頭,忙又點頭。他不想描述一件會讓女人心驚肉跳的往事,那會破壞這溫醇的氣氛。這氣氛有點會相好、續舊情的味道。妹子已經認出他來了。

一碗荷包蛋也是她用眼光端給他的。清澈的湯水裡漂浮著一雙裹白紗的紅太陽。他細細呷一口,接著便呼嚕呼嚕往嘴裡灌。他望望桌上,這房子里,除了她的眼睛,就只有桌上那個罐頭瓶富有風韻和情致了。瓶中清水滿滿當當,一個渾圓的形似紫皮洋蔥的東西捂在瓶口,而瓶中水裡,浸泡著無數潔白的細根,像老人的銀須那樣風采卓然。南極壽星,長眉白髯,這貴態尊相文文靜靜,突挺著讓妹子日日飽覽。他擺過頭去,讓眼皮在桌上遮出一角陰影,試探著問她:

「你男人呢?」

她不語,躲開他的眼光,端著空碗進了廚房,一會又出來,坐在炕沿上,用目光拂去他臉上的睏倦。

「你們男人家,一出遠門就不安分,斷了指頭還到處打聽你男人呢?」

「我沒有到處打聽,我就問你。」

她自顧自地說下去:「喝了羊奶忘了親娘,找個野的忘了家的。你們男人一個個都是黑了良心的狼。」

「家的?唉!有家的我就不登你的門啦。」

「沒有家的,全是野的?」

他直愣著眼望她:「妹子,你是要我野一回么?」

「你沒野過?」

「沒有。」

她低下頭去:「看得出你是個老實人,指頭叫人家弄斷了,金子叫人家搶掉了。」

「這你放心。他不把金子給我送來,我就把他劈成三瓣。」

「那指頭呢?你也要折斷人家的?」

他臉色變得黯郁起來,忿忿地將眼光掃向窗外:「狗養的。」

「你罵吧,罵著罵著他那指頭就斷了。」

「你以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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