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節

深夜的北京,溫度已接近零下十度。

走出辦公樓,我沒注意地面的冰雪,腳底一滑。幸虧走在我身後的方律師拉我一把,我才不至於摔跤。

「馬卓,我送你。」方律師說。

盡量不麻煩別人是我的宗旨,但現在公車地鐵都沒了,這麼冷的天,就算打車估計也要等上好一陣子吧。我正在猶豫,忽然就看到了站在馬路對面的肖哲。儘管他戴著一個厚厚的雷鋒帽,臉擋住了一大半,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來。他站在一根電線杆的旁邊一動不動,好像和它在比賽誰能更直一些。在他左腳邊上,放著一個安安靜靜的生日蛋糕。

他應該是看見了我,但他沒有任何動靜。不知道他維持這種「另類麻豆」造型到底有多久,我真懷疑他是不是真的被冰凍了,以至於智商思維統統歸零。

「謝謝你。」我對方律師說,「我可以自己回的。」

「有人接,我就放心了,明天見。」方律師的眼光望向馬路對面,瞭然於胸地拍拍我的肩,轉身走了。

我一路小跑到肖哲面前,抬起頭看他。雪花不知何時細細地飄起來了,路燈下,肖哲的眼神顯得空洞而又奇怪,像是被誰念了什麼跟立定術有關的咒語。

「喂!」我用力推他一下,大聲向他喊:「發什麼呆呢!」

他還是不理我,我就知道他又開始犯病了。不用說,一定是埋怨我忙得太晚了,沒能和他一起慶祝生日。

「今天好多事情,所以一直加班到現在。」我伸出一隻手替他把地上的蛋糕拎起來,另一隻手拖住他說,「我們快去路口打車吧,快要凍死了!」

他掙脫我,悶聲悶氣地說:「你真的是加班嗎?」

「你以為呢?」難不成他以為我在辦公室唱卡拉OK?

「為什麼要加到這麼晚?」

「沒加完呀。」

「都忙什麼呢?」

「肖到律師,」我沒好氣地說,「我都工作了一天了,你能不能不要繼續審問我了?」

「你罵誰呢,」他說,「可別叫我律師,我最煩律師。」

我瞪他一眼。

「那個人,我看不順眼。」他終於說到正題上,「沒事拍你肩幹嗎,動手動腳的人最沒修養。還有啊,我見過實習的,沒見過你這樣實習的,小心別人打著工作的幌子……」

我沒等他說完,把蛋糕放回到地上就走。我最煩他喋喋不休的時候,肖哲從來就是一個電台男——像一台冰冷的收音機一樣不厭其煩地兀自播放,以為這樣就叫溝通了。更關鍵的是,既然見面只想教訓人,他何必這樣深更半夜天寒地凍等在這裡!

「馬卓!」他在我身後大聲喊我。

我沒理他,不給他點顏色看,他說話永遠都不知道輕重。

「馬卓同學!」他又喊,但語氣明顯委婉了許多,「你又錯過我生日了,難道連句道歉也沒有么?」

我走回去,揚起手腕上的表對他說:「你看清楚了,十一點五十五分,你還在過生日,大壽星,對不起,生日快樂,OK?」

「我來不及許願了。」他焦灼地說。

我彎下腰,三下兩下替他拆開蛋糕,找到蠟燭插上,問他:「有火不?」

「有必要這麼前衛么?」他一面充滿懷疑地問,一面卻很配合地蹲下身來,掏出打火機遞給我。

我把蠟燭點燃,他不看著蠟燭,卻偏偏看著我的臉。小聲誇我說:「你總是這麼有創意,佩服。」透過他厚厚的眼鏡片,我發現他的眼底有一層淺淺的灰,嘴咧著,活脫脫像一隻青蛙。我看了看手錶對他說:「快點許願啊,過了十二點或許就不靈了。」

「許什麼好呢?」他把他的雷鋒帽取下來塞進懷裡,雙手合十,閉上眼,嘆口氣說道,「好像每一次許願都是許這一個,就是不知道哪一天能真正實現。是不是應該趁早換一個,才算是聰明呢?」

可是,還沒等他說完這些又長又嘮叨的自問自答的話,一陣疾風已經迫不及待把蠟燭給搶先吹滅了。

還好他沒注意,估計正沉浸在那些美好的願望里。

我用手指挖了一點奶油,飛速擦到他的鼻子上。他卻一把抓住我的手指,大聲問我:「難道你真的一點兒也不關心我的願望么?」

雪開始越下越大,落在他的眼鏡和鼻樑上,這讓他看上去像座豐碑,立在雪地里挪不向前的英雄。

「你笑什麼?」他不解地問。

「笑你好笑。」我說。

「那隨便笑隨便笑,只要你高興就好。來吧,我分蛋糕給你吃。」他說,「你必須吃一點點,這才有助於我願望達成。」

「好。」我正好又冷又餓,不介意此時此刻站在電線杆旁吃一塊甜甜的生日蛋糕。肖哲俯身,小心地把蛋糕上的生日蠟燭取下來,丟到附近的垃圾箱,又飛快地跑回來,鄭重地切了一小塊蛋糕放到紙盤裡,再放到我手心上。然後,他自己也切了一塊,一邊吃一邊對我說:「長這麼大,我還是第一次在飄雪的馬路牙子上許生日願望和吃生日蛋糕,嘿嘿,真說不出是浪漫還是悲哀!」

「用詞不當!」我批評他,「哪來的悲哀?」

「沒家的悲哀!你想想,如果此時此刻,我們呆在溫暖的家裡,有個很大的客廳,柔軟的地毯,一扇看得見京城萬家燈火的落地大飄窗,一杯紅酒,哦不對,兩杯紅酒,夫復何求呢?」

最後五個字,他說得很抒情很用心。我只能塞下一大口蛋糕,裝作被噎住,發不出半個音。

「你冷不冷?」他三口兩口吃罷,從懷裡取出他的大雷鋒帽來給我戴上。帽子被他的體溫捂熱,冰涼的耳朵忽然感受溫暖,就有些輕微的耳鳴。

「對了馬卓,」他說,「我說的那個驚喜你要不要聽?」

「說啊。」我把那個粉色的蛋糕紙捏在手裡,抬眼看著他。他的樣子看上去和剛才那個傷春悲秋的他大不一樣,眉間一看就是藏了個天大的喜訊。其實從考上大學起,他就不停地有好消息告訴我。拿全院最高的獎學金啦,很多種比賽項目的第一名了,買對股票賺得人生第N桶金啦,種種利好消息對他而言是家常便飯,我早就習慣。

其實我最欣賞他的,也正是他身上那種永不放棄的精神。不管做什麼,他好似都充滿激情自信滿滿,比起我們學校好多永遠在宏偉的計畫中原地徘徊的男生,肖哲這樣的人,在當今社會,確屬稀有品種。

一邊等他宣布他的大好消息,一邊彎下腰收拾地上的蛋糕,準備帶回去和宿舍的姐妹們分享。今天這麼晚,又要吵醒她們,真是不好意思。坦白說律師事務所的工作比我想像中要累很多倍,但我得倔強不允許我退縮半步。

直到他在我頭頂上像唱歌般大聲宣布:「算了算了,不讓你猜了,我還是直接告訴你吧,阿南叔要搬來北京了!」

「你說什麼?」這下我是真的耳鳴了。

「你爸,阿南叔,要搬來北京啦!」肖哲興奮地說,「他在亞運村買了房子,兩室一廳,今天通知下周交房!過完年你在北京就有家了!真讓人羨慕啊。不過我也會奮鬥,努力趕上你們的!」

「什麼時候的事?」這消息對我而言,無異于晴天霹靂。

「一年前就在計畫了,房子定金還是我替他去交的。他怕你不同意,所以一直瞞著沒告訴你。不過我想,你應該高興才對吧,又可以跟爸爸在一起了。你家那地兒我知道,離地鐵不遠,挺方便的。」

「房子多少錢?」

「我不太清楚,」肖哲說,「二萬多一平方吧,北京的房價,是很離譜的。一套下來怎麼也要兩百來萬才夠。」

「他哪來這麼多錢,是貸款么?」我覺得我就要哭了。

「這些我真的不太清楚呢,」肖哲說,「不過馬卓,你不用擔心這麼多的吧,阿南叔不是那種瞎來的人,他做事有分寸的,你相信他就好。」

「你懂什麼!」我生氣地把蛋糕往他懷裡一扔,他沒接住,蛋糕整個掉到地上。估計再撿起來會變得慘不忍睹,但和我此時此刻亂七八糟的心情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把他的破帽子扔回給他,手插進大衣的口袋,疾步往路口走去。天已經夠冷了,可是我覺得我還需要冷靜。

「馬卓!」他跑上前來拉住我,我推開他繼續走。

他跟在我身後碎碎念:「阿南叔這麼做,就是希望你畢業後鐵了心留在北京,不要為了他回到那個沒有發展的小地方,他的一片苦心,你一定能體會的吧。所以,馬卓,你應該要高興,不然他會掃興的!」

「這是我家的事。」我轉身對他說,「與你何干呢?」

他顯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只是半張著嘴,表情尷尬。

一口一個阿南叔,想必這些年,他和他之間,什麼該談的都談過了吧。但是,就算他們惺惺相惜,也無權背著我去做任何與我有關的事,或者脅迫我做出什麼決定。不管出於什麼樣的目的,我都不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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