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忽然之間

圖圖走了。

我用了很長時間來接受這個事實。

那些日子我差不多是一事無成,學校的事情對付著,樂隊的事情也沒參與,張沐爾和怪獸也沒來找過我,他們都是好兄弟,知道在這種時候,我更想一個人呆著。怪獸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問我是否還願意樂隊照常排練,他的口氣有些猶豫,我知道他其實也很為難,於是用最爽快的口氣回答他:「不,當然不。」

「那好。」他在那邊沉默了一陣,好像有些如釋重負。

日子過得很慢,然而終究過去。季節輪轉,見證過圖圖對我告別的那棵樹,先是落葉,後又爆出星星點點的淺綠。它的生命迅速更新,過去不復存在,而我卻不能。

因為圖圖依然杳無音信。

我獨自回家,獨自吃飯,用肥皂劇打發大把的時間,我的房間角落堆著無數的外賣飯盒,我的臟衣服都堆在沙發上,直到有天我沒有乾淨衣服可換,就穿回三個禮拜以前穿過的牛仔褲。

我只是按照以前的生活慣性把自己拼湊了起來,我會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記得吃飯呼吸,雖然外貌一般無二,我卻已不是以前的林南一。我再也不碰吉他,我的世界裡也再也沒有音樂,沒有歌聲,如果聽到女歌手唱歌,我的心就會慢慢地碎掉,碎成片片,飛到空氣里,再也找不到去向,整個人成為一個空殼。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圖圖從未出現,我的生活會是怎樣。還是有怪獸,有張沐爾,我們三個或許一直玩弄些晦澀的音符,永不停止給唱片公司寄小樣,永遠得不到回覆,然後在這樣始終遙遠但也始終不會消失的盼望中,慢慢變老,掉頭髮,有了肚腩,有了一個愛嘮叨的妻子,也許到一聲中的最後一刻,才猛然驚覺自己未曾愛過。

如果真的是那樣,我居然有點欣慰地想,那還是現在這樣要好得多。

我一直都沒有停止過尋找圖圖,用各種各樣的方式,但她始終沒有出現過,她消失得如此堅決,每每想起,都令我心如刀絞。

但我還是要去上課。我敏感地察覺到,自己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受歡迎。

比如,會有學生在課上遞來紙條說:老師,你襯衫扣子扣錯。

哦。我無所謂地把紙條揉到一邊。

下課時我聽見女學生在走廊里議論:「阿南最近是怎麼了?我看他起碼已經十天沒刮鬍子,快成神農架野人了!」

「失戀了唄!」另一個女生咯咯笑,「你們沒有聞到他身上有股味嗎?怎麼男人失戀了都是這樣嗎?我真有點小失望噢,阿南以前還蠻帥的。」

我懶得理她們。

下午我照例給器樂團的古典吉他小組輔導,帶他們練習幾個Tarrega的練習曲,練到門德爾松主題的時候我發現一個叫劉姜的女生明顯地心不在焉。

「注意控制右手的音色變化。」我提醒她。

她慌張地抬頭看了我一眼,嘩啦啦翻著面前的樂譜。

「怎麼你沒有背譜嗎?」我有點惱火地問。

她搖搖頭。

其實我對劉姜印象不錯,因為報名學吉他的女生雖少,堅持下來的卻並不多。如果我沒記錯,上次代表學校去省里參賽的學生也有她。所以我息事寧人地咳嗽了一聲,聽他們繼續繼續彈了幾個練習曲之後就下課。

然後我去趕公車回家,走在走廊的時候,聽見有人在背後喊我。

「林老師,等一等!」劉姜追上來。

「什麼事?」我有些詫異。

「林老師,我想,我想和你談一談,好嗎?」這個女生搓著自己的衣角,顯得很窘迫。

「沒什麼,我知道你們最近學習緊張,如果實在忙不過來可以請假。」我和氣地說。

「不是,」她很慌張,「不是這個。林老師你最近好像不太開心。」

「哪有。」我故做輕鬆地聳聳肩。

「你不去那裡演出了嗎?」

我看著她。

「其實……」她吞吞吐吐,「有個酒吧,我寒假常去那裡,他們說你以前在。」

「那是以前。」我說,「以後你別再去那種地方。」

「哦。」她輕聲答。她年輕的臉龐上乾乾淨淨,眼睛裡有隱約的淚光。她其實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是好學生的那種漂亮,白衣藍裙,一雙眼睛。我有些不忍,拍拍她的肩膀:「好好學習最重要。」

然後我就轉身。

她加大一點聲音喊:「林老師,林老師!」

我不回頭。我清楚自己表現得冷酷了一點,但是當你拒絕什麼,不冷酷是不行的。

「林南一,你站住!」她在後面喊,聲音大得不應該。

我當然不站住。

「林南一!」她繼續,聲音里有種孤注一擲的味道:「林南一,你這個笨蛋!你就這樣拒絕別人關心你嗎?一個沒良心的女人離開你,你就放棄全世界嗎?」

為什麼全世界都會知道圖圖離開我?我覺得有些好笑,故此加速往前走。

我始終沒有回頭,但是我知道,她在走廊的中間慢慢蹲下來,然後,我聽見她細細的抽泣聲。

她是真的傷心了,這個孩子。

雖然當時走廊里人不多,但是我相信這一幕很快就會被描述為很多個不同的版本在天中流傳。

接下來一周的教工大會我沒有參加,但是會議結束以後,校領導找我談話。我表現得很謙恭,他倒是好像有些理虧似的,先給我倒茶看座,然後語重心長:「小林啊,再過四個月就要高考了。」

我知道。

「雖然素質教育很重要,但是關鍵時刻,咱們還是要以升學率為重,升學率是對素質的最好體現嘛!」

我點頭。

「所以……」他好像有點不好意思,「校領導決定,暫時停止課外小組的活動。當然,只是暫時停止,並不是解散,有適當的時機……」

「完全理解。」我打斷他的話。

我欣賞著他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挫敗表情,然後他清了清嗓子:「其實,有些事情,我們也是沒有辦法,你一定要理解。」

「理解。」我回答得很乾脆。

後來我才知道,劉姜的父母找過校長,他們帶去了劉姜的日記,上面寫滿了對我的仰慕之情。那是一個女生的暗戀,與我應該全無關係,天知道我私底下連話都沒跟她說過幾句,但是,這對她的父母而言,我可以理解這件事情的嚴重性。

其實,對於校方,我也是理解的。除了圖圖的離開,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事我都能理解得八九不離十。學校並不是夢想家培養工廠,也不是讓你教給孩子成長的地方。學校有它自己的事情要做,而我,不是不懂得和與它兵來將擋,虛與委蛇。只是現在這一切已經沒有必要。我連澄清自己的願望都沒有。

第二天,我遞上辭職信。

應該說,天中不愧是聞名遐邇的重點中學,我提出辭職的當天,他們就把應付的一切薪酬都結清給我,甚至包括冬天的取暖費。打包附贈的當然還有一些客套話:「小林啊,其實你是一個很有才華的年輕人,學校對你的成績也是認可的。能不能不要這麼衝動,再好好考慮一下?」

「不用了。」我說,「謝謝。」

然後他們就把蓋好章的「解除勞動合同證明」遞給我了。

走出學校的那一刻我覺得挺輕鬆,沒走出多遠,發現身後有人跟著。掉頭,發現是劉姜,怯怯地問:「林老師,你去哪裡?」

「回家啊。」我用盡量輕快的口吻。

「她們說你辭職。」她的眼淚已經要掉下來。

「是。」我說。

「對不起。」她終於哭起來,「我真的沒想到事情有這麼嚴重。他們從我包里翻出日記本,我怎麼跟他們解釋,都沒有人聽。」

「好了。」我說,「快回學校吧,要是再被人看見,我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你如果不回學校教書,我就跳黃河。」劉姜說,「我跟他們說了,我可以退學,但老師你不能辭職。」

「不關你的事。」我說,「我早就想這麼做了,你不要亂想,更不能亂來,聽到沒有?」

她睜著眼睛,似懂非懂地看著我。

我深呼吸說:「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是去找你的女朋友嗎?」她問。

看來我的事情知道的人還真是不少。我點點頭說:「算是吧。」

「祝林老師如願。」劉姜說,「你會不會換電話號碼?」

「不會。」我說。

「那我給你簡訊,你會回嗎?」

「不會。」我說。

她絕望地看著我,她蹲下,繼續哭。

我轉身就走,哭就讓她哭吧,現在痛苦,好過一直痛苦。小孩子哪裡懂得什麼感情不感情,轉眼之間,便會忘得一乾二淨。

可我已經成年,我只愛過一個女人,我無法忘掉她,無法接受她已經從我身邊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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