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圖圖

「如何讓我遇見你,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這是圖圖寫給我的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情書里的一句。

雖然我知道這句話並非圖圖原創,而是出自一位很有名的女詩人的詩,可是每次想起,仍然唏噓。

圖圖遇見我時,我們真的都在最美麗的時刻,最肉麻不堪又最燦爛奪目的青春年華。

她是我的初戀。

那時候,我還是電子系一個不務正業的學生,每周都有幾天扔下功課,去市中心一間酒吧賣唱。一把吉他,一把還過得去的嗓子,是我表演工具的全部。

後來,慢慢有志同道合的人加入進來,先是張沐爾,後是怪獸。

怪獸是貝司手,張沐爾司鼓。

我們組成一支叫「十二夜」的樂隊。

那不是一間很有名的酒吧,演出場所也很不專業。簡單說,就是不可能每次都有鼓,也不是時刻要用到貝斯。所以大多數時候我仍然是孤單一人,撥幾個簡單的和弦,唱一些或流行或過時的歌曲。

其實酒吧唱歌收入並不高,我在乎的也不是錢,而是那種可以在黑暗處低吟淺唱的感覺。

那種又喧囂又孤單的感覺,無限接近自由。

在那個所有人都各懷心事的地方,其實沒有人在意你的悲喜,他們聽到的只是歌聲。如果運氣好,當然他們偶爾回憶其人生中的這一刻,會忽然想起,有個人在寂寞空曠的背景里這樣歌唱;他們會想不起這個人的樣子,但那遙遠模糊的歌聲,會讓他們惆悵。

這就是我心裡的音樂,它或許永遠不能像衣食住行一般讓人念念於心,卻可以暗中記錄人生的全部時光。至少,當我回憶起每一段光陰,都會有音樂作背景。人生是這麼動蕩不安的長路,只有歌聲可以讓人休憩——後來我會刻意地把每一段日子用樂聲標誌,好讓自己不至於遺忘。

比如,遇見圖圖的那天,在我的記憶里,標誌為: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

因為她的到來實在排山倒海,陰差陽錯,命中注定的,我躲不了,當然,也不想躲。

也可以說,她一直都在,她是這間小酒吧的常客。我以前也模糊看到過她,但當時她和一般喜歡泡酒吧的女生沒什麼兩樣,穿著入時,眼神浮華,總是和一些看上去不太像好人的男生廝混。

我對這樣的女生歷來不感冒。那時候我二十一歲,對愛情有自己的期待。我固執地認為我將來的女友會是那種古典型的女孩,黑頭髮、黑眼睛,開朗善良溫柔,當然,也很漂亮。

在我遇見圖圖那天以前,我對所謂命運,一無所知。

我的工作時間從八點開始,斷續唱三個小時。然後,酒吧老闆請我喝上一杯,結給我當晚工錢。那天我低著頭喝一杯橙汁,夜已經有點深了,酒吧里的音樂換成勁爆的舞曲,襯著燈光掩映下光怪陸離的人臉,我居然有些昏昏欲睡。

把我吵醒的是酒杯碎裂的聲音,人聲一下變得尖銳起來。有人打起來了!有人跑,有人拉架,總之混亂不堪。這在酒吧里是常事,我已經見慣不怪,第一反應是去找老闆結工錢,當我好歹背著吉他衝到吧台,正聽見一個男人尖聲叫囂:「你就這麼走?你敢走?你走了老子殺了你全家!」

黑暗裡不是特別看得清楚,不過我還是看到,他圓圓的腦袋被一杯來歷不明的液體襲擊,他所剩不多的頭髮被那些液體粘成一團,非常有趣。

既然有趣,我當然是要笑的。

吃了虧的傢伙馬上把矛頭指向我:「你笑什麼?你敢笑?你和她是一夥的?」他揮一揮短粗的胳膊,幾個人向這邊包抄過來,我看情形不對,顧不得多想,一記右勾拳,利索地放倒一個。

我還沒來得及為自己衝動的行為後悔,已經看到圍過來的其中一個掏出彈簧刀。我推翻身旁的桌子,桌上的酒瓶碎了一地,酒吧里的客人開始尖叫。那人閃過,握著刀朝我撲過來,我握緊拳頭已經做好火拚準備,可是這時有人拉住我的衣袖,聲嘶力竭地在我耳邊喊了一聲:「快跑!」

然後,她拉著我開始飛奔。那是一隻柔若無骨的小手,拉得我心裡一激靈,我就這樣背著我的吉他,笨手笨腳,腦子短路地被那隻手牽跑了。那幫人罵罵咧咧地追出來,噼里啪啦的腳步聲亂作一團,身邊的人喘著粗氣一迭聲地問:「跑不掉怎麼辦?」

怎麼可能跑不掉?

對這裡的每一條小巷我都熟悉。我拉著她迅速拐進一條人跡罕至的巷子,走到深處穿過一個廢棄的門樓,往出一拐,就是車水馬龍的大道,明亮喧嘩,安全無比。

我們停下來喘氣。她彎著腰,雙手按著膝蓋,精疲力竭的樣子。

說實話我也累得夠嗆,不過,我終於有閑心打量她。首先,她是個女的。其次,她很扛凍,夏末的早晚已經有涼意,她卻還穿著短裙,露出兩條勻稱好看的長腿。

看在腿的份上我決定對她客氣:「你還好嗎?」我事務性地問。

她不答。

「你還好嗎?」我提高聲音。

她忽然抬頭瞪著我,是那種直愣愣的瞪,她的眼睛水波瀲灧深不見底,我一下呆住。

「真的安全了?」她問,怯生生地,帶點試探的意思。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之後,她呆了一兩秒,開始揚聲大笑。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女生笑得那麼放肆,她一邊笑一邊揉著自己的腿,一邊還不忘了上氣不接下氣地嘲弄:「哎,你覺得我給那個矬子設計的新髮型酷不酷?」

「喂,」我覺得我有必要弄清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你是誰?叫啥?幹啥的?那群人為什麼要找你麻煩?」

她一下收斂了笑容,變得倍兒嚴肅。

「你不認識我?」她指著自己的鼻子,「你確定?」

我確定。

她呆了一剎,判斷我是不是在尋她開心。然後,總算搞清楚狀況了的她一臉不解:「那你幹嗎去惹他們?你幹嗎救我?」

我發誓,我不是故意的!我全部的錯誤只在於我太有幽默感,以至一不小心就掉進了命運早就給我刨好的陷阱。

「我還以為你也看上我了啊,老天。」她白痴兮兮地感嘆,「哪曉得你沒有!」接下來她用力拍下我肩膀,「敢情,你是個好人啊!」

我靠!

我差點立刻轉身把這個自我感覺超好的不良少女留在原地吹風,可陰差陽錯地,我沒有。相反,我和她開始沿著馬路牙子慢慢走,她其實仍然沒有從剛才奪命的奔跑里回過神來,我猜她是那種越緊張越多話的人,有些語序混亂,詞不達意。

然而儘管如此,我終於也慢慢弄清了,她叫什麼,是幹什麼的,當然還有那群人為什麼要收拾她。

實在是有些戲劇,但她卻是真實地進入了我的生活。

「叫啥?」我把好奇心按了又按,還是忍不住問道。

「我叫圖圖,圖畫的圖。我在市一職高讀書,讀會計,大概,因為實在我也搞不清楚我在讀什麼。」

以上就是她的開場白,很迷糊,很有圖圖特色。但是她的確很漂亮,當我驚魂稍定,可以用一個男生看女生的眼光正確地衡量她時,不能不這麼承認。她穿一身黑,後來我就再也沒見過任何一個女孩把黑色穿得那麼有型,她的腕上誇張地戴著一串黑曜石的長手鏈,她不斷舉起手把前額的頭髮撥開,樣子真是明麗。

「你也曉得的咯,職高有什麼書好讀?男生閑著沒事就評什麼『四大美女』,我是其中一個,而且,」她有些得意地補充道,「也是最漂亮的。」

「然後那些男生就會為了爭我打架。其實他們也不見得有多喜歡我,但是就是喜歡爭,爭這些,好有面子么?不過,反正啦,我已經習慣男生們為我打架,他們一天不打我都覺得閑得慌,覺得人生特沒意義,真的。」

「虛榮。」我評價。

「虛榮就虛榮咯!」她滿不在乎,「人生不就來場虛的嗎?」她昂著頭在晚風裡走,像一頭驕傲的鹿,臉上是不屑於對任何人解釋的淡然。「你覺得今天這樣打架很可怕?其實呢,那幫流氓也是來虛的。我不就花了他幾千塊買了件弔帶嗎?花了他的錢他就以為可以把我怎麼樣?殺我全家,我都不知道我全家在哪裡,真謝謝他哦。」

「幾千塊的弔帶!小姐!」我抓狂。

她很敏感地轉過臉:「小姐?你說我是小姐?你嘴巴放乾淨點!」大概是我無辜的表情使她馬上意識到自己防衛過度,她抓住我衣襟,有些自豪,又有些怯生生地屈尊跟我解釋,「其實他連我的手都沒拉過,真的。那種男人,我見得多了。」

我輕輕地把衣襟從她手心裡抽出來。不管她多麼漂亮,我們真的不是一路人。

沙優啦啦,就此別過。

我背著我的吉他快步走,尋找62路站牌,我們學校在數十公里外郊區,公車就這一根獨苗。可她牢牢地跟著我,我不得不回頭建議她:「你自己回家好嗎?」

「回家?」她笑起來。「你說我爸家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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