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田丁丁 第三節

我不知道丁力申是什麼時候盯上我的。

上體育課的時候,他把籃球故意扔在我身上,又粗聲粗氣地叫我站遠點;吃午飯,他總要挑我旁邊的桌子坐,咀嚼的動作總是很誇張,還把他不吃的蔬菜全部挑出來扔在我們中間的過道地上,要有多噁心就有多噁心。他有時又會拿著他的作文一臉虔誠地給我修改,被我用沉默拒絕多次,依然鍥而不捨。最最恐怖的是,星期六我回家的時候,他竟然飆著他的山地車,試圖跟上羅梅梅載著我的摩托車。每當這時,我都萬分心虛地跟羅梅梅東拉西扯,生怕她會發現身後那個瘋狂的小子。

其實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因為羅梅梅女士想都不會去想,她老實巴交的女兒會有任何問題。這十年來,我們相依為命。彼此看彼此,就像看兩個透明人,誰心裡那點算盤誰還不清楚?

她愛我,更要命的是,她非常信任我,有時甚至替我自信過頭。家長會上老師說田丁丁數學不夠好,她就臉紅脖子粗地反對說:「丁丁在小學數學競賽還得過獎!她很聰明!」驚得我恨不得跳上去捂住她的嘴。

她對我的保護和相信都不顧一切,甚至顯得有些天真。我想,她一定害怕,如果連她都不相信我有多好多乖,這個世界一定更加對我失望。

而我真的,一直一直都在讓她失望。雖然她從來不說也不去想。在某些方面,田丁丁的固執,就是遺傳她的吧?

其實,我和丁力申之間,本來不應該有如此的敵意。幼兒園時,我們在一個班,目擊彼此的跌跌撞撞。我還記得幼兒園裡的丁力申,又胖又笨拙,被班裡精明一點的小朋友欺負了,從來不敢吱聲,竟然還要我替他出頭。有一次,為了保護他,我甚至打腫了企圖搶他的課間點心的小朋友的腦門。我當時還很豪邁地喊了一句:「你離我們遠點!」

現在想來,我還為當年那個英勇的田丁丁自豪。

那時的田丁丁,不自卑,不膽怯。六一兒童節大班的小朋友們要彙報演出,我參加舞蹈《好爸爸壞爸爸》,老師用口紅在我們的腦門上點一個紅點,我穿著白色的公主裙和白球鞋,戴著綴著大紅花的發箍。——在別的小朋友看來,當時的這身打扮簡直可以用「驚艷」來形容,如果他們那時就懂得「驚艷」這個詞的話。

最出風頭的是,最後的壓軸戲,是我的獨唱《種太陽》:

我有一個美麗的願望

長大以後能播種太陽

播種一個一個就夠了

會結出許多的許多的太陽

……

我握著話筒,小腦袋一點一點,臉上滿是驕傲明亮的笑意。有照片為證。

羅梅梅坐在台下,恨不得把手掌都拍碎了。爸爸就在她身邊,舉著一台膠片相機不住地給我拍照。小丁力申和他的爸媽也坐在旁邊,跟羅梅梅一起鼓掌。

一切都很好。

自從爸爸離開以後,在媽媽的終日哭泣和無邊的孤獨中,我才越來越沉默懦弱。

而丁力申的人生,卻好像被命運女神忽然眷顧般,乘風破浪,一路走高。

他的爸爸忽然官運亨通連升三級,成為我們當地炙手可熱有口皆碑的官員。他媽媽被評為小學特級教師,無數家長為了能把孩子送到她的班上,動用一切可以動用的關係,頭都要擠破。

他家也自然而然搬離了我家所在的小區。

搬家的那一天,我遠遠地看見丁力申跟他爸爸上了那輛闊氣的小轎車,又忽然拉開車門跳下來,朝我的方向急急奔來。

我一直猶豫要不要跟他說一聲再見,但還是一個轉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田丁丁!」他在我身後喊。

我回頭,冷淡地看著他。

他也低頭,嘴唇好像翕動了幾下,我知道他想說的是:「對不起。」

可是,這都是上一輩人的事,就算他真的感到抱歉,又是在替誰抱歉呢?而我,又能替誰回答一聲「沒關係」?

我要說明一件事,當年搶走羅梅梅女士的丈夫,把田丁丁硬生生變成單親家庭問題兒童的「狐狸精」,就是丁力申的小姨。

當年,當那一對「狗男女」突然雙雙失蹤的時候,羅梅梅崩潰,去丁力申家裡披頭散髮地大吵大鬧,直到丁力申的爸爸指著院門命令她:「滾出去!」

我記得清楚,當這一切發生時,小小的丁力申,正努力把一隻冰淇淋塞進我手裡。

而我,奮力地把冰淇淋甩到地上,用全身力氣迸出一句:「我恨你們!」

其實到今天我也說不清楚,我為什麼要恨?

我是恨丁力申有一個這麼壞的小姨,恨他爸爸說的那聲「滾出去」,還是怪他親眼見證了我媽媽,我們一家人,最為狼狽不堪的時刻?

我說不清。

唯一確定的是,從那以後,我們兩家再也沒串過門。我和丁力申有十年的時間再也沒見過面。

所以,我從沒想過我和丁力申還能再次遇見。

更沒想到,此刻的他,已不再是那個笨笨的胖小子。

他變聲了,挺拔了,英俊了。

而此刻的田丁丁呢?還是那個唱著《種太陽》無限得意的漂亮寶寶嗎?

不需要任何人回答,我自己知道:不是。

無情的歲月早已經改變了一切。

所以,我不可能和丁力申再次成為朋友。就算,其實我心裡對他已經沒有絲毫的恨意,就算,我其實是那麼渴望,能又重新擁有一個真心的朋友。

就讓我保持沉默吧。就讓全世界都只有一個人知道這個秘密:青春期的田丁丁,除了可笑的倔強的自尊,什麼也沒有。

然而,我沒辦法的是,丁力申好像已經鐵了心,要把「騷擾田丁丁」行動進行到底。

這不,他居然趁林枳不在教室的時候,坐到了我的身邊來。

我連橫都沒有橫他一眼,而是選擇把椅子拉得遠遠的,然後,把身體往相反的方向戒備地縮了縮。

「嘿嘿。」他訕笑著靠近我一點,「一個人啊?」

廢話。

我聽到庄悄悄在後面嘻嘻笑的聲音,臉都快紅了。

「你的同桌自習時間不在,丟下你一個人孤孤單單,你也不罵她啊?」

神經病。林枳不在關他屁事!

「給你個好東西。」他見我始終不理,謅媚地遞給我一個厚厚的本子。「上上上屆高考狀元的課堂筆記,絕對真品!」

啊啊啊,這隻毫不起眼的黃皮小本,就是在天中的高中部,吹得最響亮最牛逼據說只要擁有一本就能考上清華北大的小冊子,傳說中神乎其神的「黃寶書」么?

饒是我心裡鄙視了丁力申一萬遍這樣的腐敗行為,還是忍不住把那個本子一手搶了過來。

沒錯,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跡和公式,就是傳說中的樣子。

我的心裡,忽然有那麼一些的感動。

丁力申大概察覺到我的心理變化,控制不住得意地跟我顯擺:「好不容易買到的!有錢也買不到的!送給你!」

他說話的聲音大了點,前座庄悄悄猛地回頭,又一次故作神秘地推了推她的眼鏡,重重地嘆了口氣,轉回頭去。

丁力申反應奇快,他主動踢庄悄悄的凳子,和我一樣頗無男人緣的庄悄悄回過頭來,假裝生氣地說:「幹什麼啊?」丁力申說:「嘆什麼氣啊?我和田丁丁是哥們!同志!知道不知道?」庄悄悄似乎沒料到丁力申居然是為了這個話題而找她說話,失望地轉回頭去。

可是在我看來,丁力申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行為,沒有也罷!果然,我已經感覺到有人注意到了我們這一片的小騷動,我似乎已經聽到他們竊笑的聲音。

我忽然,很生氣!

所以我把那個本子狠狠地推回去給丁力申,還在扉頁的空白處大力地寫下我的心聲:「誰和你是哥們!你到底是何居心?」

他看,捂住嘴,好像用了全身的力氣才憋住沒有笑死。然後,他在本子上又刷刷寫了幾筆,再用力推回來:「仰慕你,不行嗎?」

明知道他是玩笑話,我的臉還是刷的一下燒了起來。

他,該不會,是認真的吧?

是為了報答我在幼兒園曾經照顧他的恩情?還是為了彌補他對我深深的愧疚?

田丁丁,你想像力不要太豐富!我在心裡狠狠地嘲笑自己,正想用句什麼話來打擊他的油嘴滑舌,我的手機,忽然在口袋裡震起來了。

雖然,我們在教學區是不許帶手機更不許開手機的,但最近,只要林枳晚自習偷跑出去,我就會小心地把手機藏進口袋,調到震動檔,以便和她隨時聯絡,應付一切突髮狀況。

我微微側過身子把手機掏出來,果然,收到一條新信息,來自林枳。

在橘黃色夜光的屏幕上,我看見:「丁丁,帶1000塊來算了。救命!」

我確認了一下,沒錯,1000塊。

救命!

我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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