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 第二節

可能是因為氣溫下降吧,山間瀰漫起淡淡的霧,幻光四圍環繞著朦朧的光暈。

椎原典子認出了迎面走來的身著浴衣的田倉義三,然而狹路相逢,一側是斷崖,另一側是山坡,已經無法躲避。轉身從原路折回,又實在太令人惱恨。

她想佯作陌生人走過去。忽然,田倉停下腳步,似字是借著黯淡的路燈仔細端詳著逆光處的典子,然而由於逆光,容貌看不分明。她想:「糟了!」快步橫穿過去。

「噯——,這不是《新生文學》的椎原小姐嘛!」田倉喊了起來。

沒辦法只好轉過身來,這回位置交換了,田倉站在逆光的方向。表情看不清楚,聲音聽起來卻象是在竊笑。

「果然是椎原小姐呀。真沒想到竟然會在箱根相見!」說著就湊了過來。

「晚上好。」

典子無奈,只好答道。對方的臉背著光,自己卻暴露在光亮之下,難免令人沮喪。

田倉晃動著不知是哪家旅館的浴衣的袖子,顯得悠閑愉快。典子卻為套裝裡面渾身都是汗水而煩躁不安。

「什麼事兒啊?今天到這兒來?」

田倉一邊問,目光一邊朝前後路上掃視。想尋找典子是不是有同行者。田倉看起來也依然是一個人。

「是為公事。」

典子回答。

「公事?」

田倉反問,馬上又說道:

「啊,是村谷女士的事。」

這個田倉立即說出村谷阿沙子的名字,典子根據這一跡象推測他也是有事找阿沙子才來箱根的。但是,田倉又是從哪兒知道阿沙子在箱根的呢?典子自然而然地想到這一點。

田倉義三熟悉有關作家和藝術家的信息。他的工作本來就是以這種信息為素材來整理有關資料的,如果發現有趣的內容,就加工成暴露性的趣味紀實文字,賣給雜誌社。

「到這兒來催稿實在是太辛苦了!啊,你們馬上就要終校了,那當然得抓緊一點兒了。」

田倉了解這一切。

「村谷女士的文稿進展很困難吧?」

典子含含糊糊地答道。她認為對社外的人沒有回答的必要。

「這可真難辦。白井君又是個急性子,事情恐怕挺嚴重了吧?」

田倉一邊這麼說著,一邊擺出要站著長談的架勢。典子想早點兒甩掉他。身穿浴衣的田倉步步逼近,典子心裡有點兒害怕。看起來在住處喝了點酒,身上散發出酒氣。他大概就住在附近的旅館吧。

「那麼,對不起,我失陪了。」典子輕輕低下頭說。

「請等一等。你是住在村谷女士的旅館嗎?」他追上來問道。

「不。在另外的旅館。」

「是這樣。因為村谷女士是從來不和編輯同住一行房子的。」

典子向前走去,田倉也並行跟隨。別人看來會誤認為來溫泉地遊覽的情侶,典子為此感到十分難堪。

「材谷女士寫作似乎相當困難。她沒寫什麼引人注目的東西,發表的作品也不多。」

田倉看起來對與典子同行感到很愉快。

「那不是懶得動筆,而實際上是能力有限。」

田倉這種說法,似乎有某種調侃的意味。使用著所謂消息靈通人士那種嘲弄的口氣。典子對這種類型的男人缺乏好感。

道路上只豎立著稀疏的路燈,冷寂而黑暗。使人感到與遠處高山上輝煌的燈火之間的距離。田倉想跟著我走到哪兒呢?他的木屐的響聲刺激著典子的神經。要投宿的旅館也漸漸臨近了,正要下決心說「再見」時,田倉又說道:

「村谷女士無論是講演會還是座談會,從來都不出席。」

田倉始終以村谷阿沙子為話題,看來仍然無意離開典子。

「村谷先生是不願意在那樣的場合露面吧。」

典子沒有辦法,只好說道,出席或者不出席講演會、座談會是本人的自由。田倉就此又要發表什麼詆毀之辭。

「是這樣的。作為女作家,一般都對講演加以迴避。」

田倉出乎意料地誠懇地對此表示首肯。

「不過,對於座談會人們都是樂於出席的。講演會上不能拘謹刻板,得滔滔不絕地說,然而村谷卻連座談會都加以謝絕。」

他果真又說道。

「讀村谷的小說,可沒想到她會如此清高呀。」

典子想,又沒完了。再這麼無止境地奉陪下去實在讓人無法忍受了,她停住腳步。

「那麼,我就到這兒了。」她語氣堅定地說道。

「是這樣嗎?」

田倉不好意思再隨行,也停下來。

「住處確定了嗎?」

「嗯。」

「在哪兒?」

「就在前邊。」

田倉向前方看去,說道:「啊,是木賀呀。木賀的確是個清靜的好地方。」

典子擔心一答話,他又要糾纏不休,於是急步走去。

田倉站在那兒。典子走了一段路回頭望去,看到黑暗之中他的浴衣隱約的白色。淡淡的霧氣流蕩著。

典子的住處不是宏大的飯店,據說原先曾是什麼人的別墅。令人高興的是絲毫沒有旅館裡那種感覺,房間也十分寧靜。

洗過澡,換上這裡提供的漿好的浴衣,心情頓時異常爽快。與田倉義三相見時產生的不悅終於消散了。

值得慶幸的是旅館的客人也不多,好在沒有住進旅遊團體。因為女客只有一個人,在走廊等地方,被男客們直盯盯地看著自己的臉,實在令人討厭。

照料典子晚餐的侍者,是一位中年女子,她對典子親切地說:

「白天要遊覽的話,從這前面直到溪谷附近,景色不錯呢。」

她還告訴典子附近的地形。典子也回想起曾經經這此地時所看到的河中岩石隱露的景象。

吃過飯後,典子到住所前的路上散步。斷崖下水聲鳴濺不休。由於黑暗,視野受到局限,負有盛名的木賀溪谷的景色難以盡情觀覽。

夜晚的空氣幽靜清冷。涼爽的山林的氣息從黑暗的四周緊緊圍攏過來。畢竟是名不虛傳的箱根。現在的東京正在酷暑之中,家家都在蚊帳中難以成眠。典子想,住在這舉的地方,還真有點兒惶恐不安呢。

這也是託了為雜誌社出差的福。不,可能是託了村谷阿沙子這位作家的福。這對於自己來說,是相當奢華的待遇了。僻靜而肅寂,然而可以聽到蜿蜒的山路上來往的汽車的喇叭聲,昏黑幽靜之中,車燈的光芒匆匆掠過山林。山上一重重旅館的燈火依然象海上浮游的特殊的發光的昆蟲閃閃爍爍。極度的幽靜擁抱著山谷。

可能因為霧越來越濃,周圍白蒙蒙一片,遠處的燈光淡化,融洇出朦朧的光暈。一切猶如在夢中。

典子覺得現在就回到住處未免有點兒辜負了這蒼涼夜色。儘管一個人稍稍有點兒膽怯,她仍然慢步向前走去。是啊,一個人在這樣的夜景中信步漫遊的機會,將來可能再也不會遇到了。夜霧夢幻般的美誘惑著她。23歲的典子,胸中逐漸充溢著猶如漂浮於天際的心情:

她向前走著。這條路在箱根也遠離幹道,因而極少有汽車通行。而現在,連行人也看不到。

典子在夜霧之中信步走著。山中並不是漆黑一片。雖然各有間隔,但山上山下各處的燈火相互輝映。流動著的白色的霧,使冷峻的夜色顯出些許溫柔。

該從這條路朝回走了,典子一邊這麼想,一邊在漫步中不加思索地又向前邁開步。

不知道走到了哪條路上,另一個旅館的燈光臨近了,這不是又回到宮之下附近了嗎?

村谷阿沙子現在一定在加緊寫那稿子呢。典子眼前浮現出肥胖的阿沙子鼻翼泛著油光,伏身縱筆的形象。有時又停下筆來,手撫著額頭沉思。不管怎麼說,是我催逼她,才使得她這麼辛苦,而我自己卻如此悠閑地溜達著,想到這兒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不過,明天傍晚假若不能設法拿到文稿帶回去,那就不好辦了。白井總編輯一定一邊用手攏著頭髮,一邊焦躁不安地等待著。想到這兒,典子的幻想迅即打斷,思緒又回到粗俗具體的事務中來。再繼續漫遊的興緻消逝了,職業的責任感,象繩索一樣緊緊束縛起她的意識。

典子想、順便看看文稿進行的程度,現在就去一趟村谷阿沙子住的杉之屋飯店。可是,她帶著丈夫和女傭一起來,可見這位女作家巧妙地避免編輯上門索稿的用心,典子於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反正今晚還有一整夜,明天中午從住處給她打電話吧。

典子回過身來,沿著來路向回走,忽然看到前面在夜霧中隱隱約約有兩個人影。從身穿浴衣看來,一定是旅館的客人。

這條路上男女浴客散步並不鮮見,然而使典子注目的是,那個男子,特別象是村谷阿沙子的丈夫。

典子和村谷亮吾以前曾經見過三、四次面,他又瘦又高,恰恰與妻子阿沙子身材又胖又矮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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