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秣陵冬 第五章 王圖

秣陵城中多樹,像樣的宅第便多半掩映在樹影蕭森里——「是處人家、綠深門戶」,金吾衛在秣陵的衙門便是如此。

時過子夜,那場宴席也擺了將近一個多時辰了。這席小筵設在金吾衛在秣陵城西的駐所之內。

外面、空而凈的庭院里生有一些積年古木。如今冬侵,樹葉調零,那瘦脫了形的枝椏孤聳聳地刺向夜空,卻也刺不穿這城市三更過後的那一種清幽冷寂。

——有酒豈可無歌?伴歌還需艷舞。

小筵桌前,只見歌舞方濃。

那是兩隊美人,共有十七八個,茜裙絹扇、粉頸嫣頰,正牙板輕拍、白苧步起。隨著夜色加深,只見歌聲舞態漸加柔靡。

廳中的銅爐內生著炭火,地上則鋪著細羊毛團花密織的厚軟氈子。那隊舞者步步柔膩,她們的汗水已細細地浸出在兩頰之上,一縷縷熏香便伴著那汗滴蒸騰而起,浸滿了整個花廳。紅燭之光映得舞者們臉上一個個粉滑脂膩,一支笙管低低地奏著《顫聲嬌》,舞者們頭上的蛾兒雪柳也正隨步而顫,宛轉生嬌。

那些舞者們正舞到折枝舞步,相互穿花,一時只見扇飛裙展,身上的薄衫隨風飄起,錯雜一室。如果不是那扇為了嫌屋中過暖特意支起的雕花木窗里還不時泛進一些寒氣,如此春光,只怕讓旁觀者都還以為是在一個春夜了。

距這雅緻小廳不過數丈的大門口耳房的屋頂,黑黝黝的屋瓦上,這時正伏了個人影。

耳房檐下懸著一對燈籠,但被屋檐遮住,倒襯得這房頂越發黑了。那人正凝目向這廳里望著。廳中歌舞妖嬈,他卻沒看向那些歌舞著的美人。廳里有幾人正在深宵小聚。主座之人常服小帽,身材微胖,手指上戴著個漢玉扳指,意態閑貴;打橫陪座的人卻身材適中,穿著件緋袍,下頦上長著山羊鬍子,稀稀疏疏,看來極為精明幹練;下首三個俱是侍衛服色,衣呈赭黃,端坐凝定,很少說話,似是大內侍衛打扮——看來這些人物俱非尋常。

坐在客位上的是個四十有許的男子,他氣度凝重,從這裡只能看得到他的一個後背。那後背一望卻凝如山嶽,隱隱有種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的聲勢。

屋瓦上的人一動不動,連呼吸都調得細不可聞。

他本是慣盜,著了一身黑衣,衣服與屋瓦的顏色融在一起,在這暗夜裡幾不可辨——他自視甚高,對屋裡的李捷、韋吉言與那三個侍衛,他都自信有能力掩過他們的耳目。但屋中那個只見背影的人卻不能不讓他顧忌良深。

他在這席小宴開酌之前就已來了。從那時起,就見那隻見背影的那人一共只說了不過十餘句話。他極少客套,言辭間也極盡簡凈。其餘時間,他目光似望著那隊歌舞美人,但分明意不在此。

屋頂的人忽極細而長地吸了一口氣,心裡暗道:袁老大!袁老大果然非凡。他在這屋頂已旁觀了一個多時辰,只見袁辰龍洒洒落落,塊然獨坐,沒什麼警備神色,卻絕沒見他的全身上下露出一絲可乘之機。

彼此都是習武之人,度人修為常得之於平常小事。難得的是那袁辰龍渾身無隙,但動靜如常,絕非有意為此,只這份淵沉岳峙的氣度及其無意間所生髮出的武學修為,就不由不讓觀者敬服了。

只聽主座之人笑道:「袁統領怎麼看著像有心事?菜也不吃,酒也少喝。咱們一向各忙於公務,少得相聚,今日正該好好親近親近。難怪別人都說:袁兄一向是有些傷于謹嚴,稍稍有些過重威儀了。」

說話的是金吾左使李捷。他雖沒著官服,但衣帶所綴魚飾也可表明他是四品官階。這官階不算高,但金吾衛可說是皇帝的近衛軍,分左右兩軍,以左為尊。宋室承襲唐制,高階只是虛贈,掌有實權的人反而品階較低。

當今朝中,他可算得上勢力頗盛。尤其是紹興五年他引薦乃叔李若揭入宮中供奉獲得趙構寵信之後,聲價更增,人稱「天子護衛」。李若揭號稱「天下武學之宗」,一身技藝,大是非凡,連袁老大也不得不深為顧忌,在座下首的三個侍衛就是李若揭的三個弟子。

李捷相貌不錯,自命風流,於袁大一向不甚相和,但他的神色中只見親昵之意。

座中打橫相陪的卻是秦丞相府中的長史韋吉言。宰相家人七品官,他貴居長史,位可就不只七品了。秦檜對他一向頗為看重,所以他雖非當朝正員,但一舉一動也一向頗受人矚目。

下首李若揭的三個弟子額眉高聳,紫氣隱現,看來俱已得了李若揭「紫宸」一脈的真傳——雖只這寥寥幾人,卻已囊括朝中數股勢力。他們於此相聚、深宵密議,消息傳出,怕足以讓人咋舌的了。

只見座中杯盞雖陳,袁辰龍卻很少動箸。李捷笑道:「今天我這個主人可當得可有些失敗——客人都沒吃什麼,照西晉金谷規矩,這兒的廚子美人實在該拿去殺了。阿紋,你來勸袁統領喝一杯酒,他再不飲的話,我只好拿你出去殺了。」

他話雖笑著說的,那個姿色嬌好的美人「阿紋」卻也身形微顫。

袁辰龍卻於這時不待她來勸,已自斟自飲了一杯。他的舉動一下就封死了李捷接下來的勸酒。只聽李捷尷尬笑道:「我倒是忘了,都下盛傳袁兄一向在金陵城有一個紅粉知己,就是這秣陵城中名傳吳下的蕭如。這些庸脂俗粉,袁兄當然不會入目了。」

他呵呵一笑,又道:「好了,酒就算喝好了吧。我知袁兄你忙,今夜銜王命得以招你相會,你耐著性子已很陪了兄弟一會兒了,也算大給面子,咱們該提到正事兒了。」

說著他一回頭,問道:「幾時了?」

旁邊一個侍童笑道:「快四更了。」

李捷與韋吉言相互間就交換了個眼色,似是在問:「是時候了吧?」

韋吉言微微頷首。

袁辰龍冷眼旁觀,但其眉眼動靜已盡入他眼角餘光,心下一緊:石頭城果然有事。

——李捷是那種三句話就可以和人拍著肩膀稱兄道弟的人,只是他今日碰到了袁辰龍。兩人雖同朝任職,但一向交往不多,今日他賣弄唇舌,足說了一個多更次的怎麼養馬、怎麼放鷹,以及官場、美女、珠玉、聲色……無數閑題,無奈袁老大就是不介面。他這做主人的為了不冷場,也撐得頗為辛苦,好容易拖到這時,可以觸到正題了,他也覺得心裡一陣輕鬆。只聽他笑道:「說起來,這事還真尷尬,可以說——說大就大,說小就小。皇上不找別人,單單看上袁兄,也足以看出皇上對袁兄的倚重了。」

袁辰龍並不接話,靜靜地聽他往下說。

李捷一拍自己大腿,嘆道:「袁兄該知那個完顏晟吧?就是數次前來屢屢無禮的那個北使。要說,他們可也真不安分,總要尋些新花樣出來,再不肯過些太平日子。好容易承秦丞相紹興和議,安穩了幾年,偏偏常無端生出些事來。大家隔淮而治,國泰民安,就這樣子不是很好嗎?偏這次完顏晟又生出了個新花樣,他帶來了一個什麼北朝『金張門』的高手。說北主完顏氏傳話給咱們朝廷,指責南人萎弱,治下不靖,朝廷之外居然還有個什麼『江湖』,其中俱為不臣之人。而咱們朝廷竟不能壓服,以至近年擁聚淮上,屢犯和議。他們要問問咱們朝廷到底管不管,又有沒有能力管?如若不行,不如請他們『金張門』的高手出面,代為統領緹綺,壓服逆亂,以靖局勢。」

他含笑而言,心中卻大是得意。這番話明明已是指責袁辰龍的意思,雖借北朝之人口說出,但他卻也大快己意。

——廳外屋檐上的人聞言就一驚:北朝有意逼迫朝廷驅使袁老大染指淮上?近來蘇北一帶已數遭緹騎逼迫了,那還只是為了駱寒之事。如果當今朝廷之意已決,那日後淮上就不免更增侵擾了。

廳內的袁辰龍卻握著手裡的竹箸,並不說話。他眉頭微皺,李捷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只聽李捷哈哈笑道:「當然,這只是他們的借口罷了。袁兄近年來之治績功德,誰人不知,誰人不贊?就是有一二宵小袁兄於偶然間無意放縱,那也是一兩條漏網之魚,無害袁兄聲譽的——來,咱們別光顧說話,喝酒,喝酒。」

袁辰龍唇角微現一笑——來了,果然來了。他唇角微陷,紋路深刻,那是一抹苦笑。他於苦笑中思忖:他這些年統領緹騎,屢觸權貴,自知久已遭人之忌,如今、果然就有人盯上了。嘿嘿,什麼北朝使者質問,分明就是秦相一己之私意。如今,他獨力面對的,外有湖州文翰林,內有宮中李若揭,還有隱於背後的秦相府。那所謂什麼「金張門」的出言不遜,說是要統領緹騎,只怕倒是朝廷中人設以攻擊自己的借口。他秦某人與金人的交往,別人不知——就是風聞也難測其詳,他袁某人對之不可能不深悉。

只聽李捷繼續道:「完顏晟說,他此行帶來的『金張門』的高手,在門中只能排名十七,讓我們南朝武學之人出手一試,如不能勝過他,不如就把緹騎統領之權拱手相讓。」

他似也知這話大過荒謬,口裡「嘿嘿」地尷尬笑了幾聲。但金人對南朝態度一向狂妄,說出什麼來都不足為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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