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秣陵冬 第四章 壁觀

同樣是夜,江風惻惻,夜籠罩著金陵城外距石頭城不過八九里遠的一處營房。

這是一支小小的不足三百人的軍隊。它不隸屬於沿江各部。只怕很少有人知道,這也是袁老大布在長江邊上、峰口浪尖處的一支精銳之旅。這支隊伍人數雖少,但關聯至重,對於平定蘇南的局勢自有它的重要。

——轅門之中,原本並不僅有「長車」。

目下的營中,正一片岑寂。

營房之外,這時卻站著個高挑的身影。這人三十一二歲年紀,額頭寬廣,衣飾華麗。他身量極高,肩闊腰挺,容色中有著一絲掩飾不住的貴氣——他就是華胄,轅門中,「雙車縱橫、七馬連環、左相為御、右士為驂」中與胡不孤齊名、人稱「右士」的華胄。

他這時望著那掩月之雲與月下奔流之江,靜靜而立。

不知怎麼,今夜他的心中總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安。江風漸緊,吹動他寬大的袍袖,他在想:袁老大與左金吾李捷相會,以他的武功謀算,料來應該沒什麼事。那是什麼讓自己不安呢?是石頭城那邊的局勢嗎?

——袁老大今夜布下三波伏擊,務求誅殺駱寒,只有他一人留守荒灘。

說起來,他逸行高志,與駱寒雖無一面,但隱隱卻覺得彼此頗為投緣。但殺駱之事,已為轅門大計,他也就無可阻攔。

這個營房所在的荒灘名為虎頭灘。水淺時,灘頭向江水中伸陷之勢,形如虎頭。而華胄目下就站在那虎口之中。

華胄想起他曾問過袁老大:「如果這三波伏擊都不能奏效呢?」

他思慮極密,雖知這幾乎沒有那個可能——駱寒縱藝高劍利,擋得住胡不孤秘伏之擊,逃得過「長車」百車之攻,但數創之下,也萬難躲得過龍虎山上九大鬼的夾擊。但他身為參謀之士,不能不追詢一下那個「萬一」。

袁老大道:「那就只有我親自出手,與之一戰了。」

袁辰龍已幾近十年未曾親自出手了——轅門中人,有時私下閑談,都不由期待著有一天可以看到袁老大親自出手。但不出手造就的威懾有時比出手更甚。

正這麼想著,石頭山方向忽升起了一支旗花火箭。那煙火之光是藍色的,在暗夜中相距雖遠,仍極為醒目。華胄一驚,心中猛然悲涼無限:那是他轅門密號——石燃已經遇難。

那煙火極為絢爛。藍色,在轅門中代表的是石燃的顏色。華胄心中一痛。

那煙火,是在轅門中只有重要人物遇難時才會施放的。

那是一種哀痛與一種思念。

華胄想也沒想,當場呼叫了一聲。營中原有值夜之人,應聲而出。他招來吩咐了幾句,行至馬廄,解了一匹快馬,翻身上馬,就向石頭城方向躍去。

那名軍士在他身後猶追問了一聲:「公子,你就不帶人同去救援嗎?」

華胄在風中長叫道:「『長車』告急,那定非是駱寒一人之力,摻和出手的定有文府,怕還不只他們。帶人去只怕也會落入他們算中。何況他們只怕也調得動軍中人馬,所以你先吩咐營中全部警戒。否則虎頭灘一失,咱們就更無退守之地了。」

華胄策馬沿江急奔。他騎的是快馬,騎術又佳,八九里的路程對他來說不過轉瞬即至。就在他將至石頭城,已拐了個彎,在秦淮河畔疾馳時,秦淮河中,有一隻小舟忽然盪出,同他一起在江中逆流而上。他奔馬極快,那操舟之人卻臂力大佳,在江中操船一時竟不慢於他的奔馬。只聽船中一個老者歌道:「漁翁夜停西岩宿,暗汲清江燃苦竹;月升煙霄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歌聲蒼涼,和著這月色水聲,更增悲慨。

華胄一驚——趙無極!船上老者已叫道:「華公子,月夜急奔,所為何事?石頭城風雲際會,公子可是要渡河?老朽就擺你一渡如何?」

華胄這時已奔至石頭城對面的那一帶平疇。只見遠處樹林之中,隱有殺伐,而空野之上,駱寒正兀坐長歌。他望向對岸,山坡上,有火炬高燃,隱隱可見蕭如踞坐在茅寮頂上的身影。而只有石頭城寧寂在一片靜默里,黑黑的牆堞似是在訴說著無數的興廢舊事。

華胄駐馬,一揚眉。趙無極雙槳一盪,已搖至岸邊。只聽他笑道:「小老兒渴與華兄清談久矣,今夜得會,幸甚幸甚。來來來,我擺你渡河。」

華胄面色凝郁,連他的趕到對方都已算好,看來今日果然是個危局。

石頭城頭,趙無量白髮蕭蕭,看著秦淮水上的渡河之舟,喃喃道:「來了。」

趙旭一愕。

趙無量已揀起倚側在侄孫膝邊的那根短棍,鄭重地遞到他手裡,沉凝道:「旭兒,你藝成以來,還未曾與高手真正正面一戰。把棍拿好了,今晚,來的可是與胡不孤齊名、以劍法馳名宇內的轅門華胄。胡不孤的功力你已見過,一會兒,華胄就要來了。他一手『青山一髮是中原』的『一發劍法』,嘿嘿,縱強橫如袁大,也許他江湖獨步。到時只怕大叔爺對你也有照顧不到之處,你自己務必當心。」

趙旭似也沒料到原來今夜大叔爺也並不僅止於旁觀的,終於也要出手了。他一手執棍,心裡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涌了起來。

駱寒靜靜地坐在田野里。他左臂有傷,右腿近臀處也中了「長車」一箭,脅下還有一根肋骨似乎已斷,他將之一一裹好。但這些其實都還不算什麼,真正讓他呼吸不暢、胸腹間極為郁懣難言的卻是於石頭城下遭胡不孤拂中的一袖。嘿嘿——「吾道不孤」、「吾道不孤」!胡不孤的「匹夫真氣」果然非同小可。那積鬱之氣傷在他肺腑、膈膜上下,只要一提氣,就是萬般難受。

他長吸了一口氣,今夜這局勢,本非他想獨挑的。轅門太強,他只有一人一劍,無論如何也萬難當轅門的強手之眾,百車之利。可他如果不來,淮上之人如何?

他的眼睛望著這黑黑的暗夜。西北邊,西北極遠處,就是他的來處。那也是寧謐與殺機並存的一片荒野。但那裡,畢竟還沒有這麼深與複雜的人與人之間的計算。如姦宄的文府輩,如看似疏盪野逸的宗室二老。他笑了笑,文府想凈得那漁翁之利,哪有那麼容易!不管怎麼說,他已把他們牽扯進了這一殺局。

西北不算太遠處,同樣的夜裡,還有著一雙眼。想到那雙眼,駱寒心裡就寂寞了。如非袁老大勢迫淮上,他是本打算把鏢銀送過了江就走的。但、一入局中,縱孤逸如他,又豈能想走就走得脫?一入塵煩,糾結萬種。好多事,是逃不過、脫不開的了。

他的劍橫膝上,被衣袖掩住全然不見,手裡正在把玩著一隻小小的木杯。那杯子在他微呈褐色的手指間被輕輕地顛弄摩挲著,似極倦怠地握著一隻朋友的手——也許,我可以助你的只有這孤僻一劍了。田野無人,江流永在,他想起了一個朋友那麼溫溫涼涼、淡若有情、又空如無物地看著這場世間的眼。可人世間的紛擾是你儘力就可以將之抹平的嗎?——而你,為什麼還一意陷在淮上,不肯把那些事就此丟開?

這世上紛繁萬種,勾結難測。縱你自負才調,卻保得定能對之盡得上力嗎?

他在等著袁老大的第三波伏擊。他知道,袁辰龍出手,斷不僅此。以其豪宕凌厲,想來一旦動手,絕不肯輕易就放過自己。

天上似乎黑了黑,有什麼大幅的黑影遮住了那才露出雲層的一彎弦月。駱寒眼角一跳:鷹飛長九,梟舞低三?

——杜淮山當日也曾叫出過這一句話。

北風烈烈中,忽有一絲異樣的破空之聲傳來,像是蝙蝠舞空的聲音。駱寒一抬目,「九大鬼」——龍虎山上九大鬼。他早該想得到,袁老大此刻能動用對他發起第三波攻擊的也許就是他曾於銅陵江面傷過的龍虎山上的「九大鬼」了。

龍虎山地居江西,為天師道一派,歷代所傳張天師,歷經數朝,均受封冊,百代清名,堪與曲阜孔門斗盛。山上張天師與文府文昭公、安徽魯布施,俱是武林中傳名極盛的宗師巨匠,縱孤僻如駱寒,也不會未聞其名,將之小視。

來人共有七個,他們輕功均所承別傳,號稱「鷹飛長九、梟舞低三」,以披風之力在空中夭矯轉側,如生雙翼。銅陵江邊,駱寒已曾一試,那一日他勝得並不容易。何況他今日新傷,何況對方這次一來就是七人。

那七條人影如憑空飛至——高翔者四,低回者三,其中並無當時駱寒已斷其一臂的刑老七。看他們身法,似乎馳名江湖、以一手輕功獨步武林、排名最後的九鬼刑霄也沒來。

駱寒低眉顧劍,只聽一個沙沙的聲音道:「怎麼,以九幻虛弧之術名馳一時的駱兄箭傷在腿,竟站不起來了嗎?」

駱寒所受箭傷原本敷有麻藥,他雖已放血裹縛,但仍麻痹難動,沒想對方一眼就看了出來。

說話的正是他曾經謀面的大鬼刑風,只聽他低嘯道:「如果弧劍竟成了坐劍,二弟、四弟,你們可真是不免遺憾了。」

他獨呼「二弟」、「四弟」,是因為九大鬼中,以「二鬼」刑天與「四鬼」刑容武技獨勝,超出同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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