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秣陵冬 第三章 短歌

石燃接到的命令只有七個字:「務殺駱寒於今夜!」

這是袁老大的命令。

——袁老大已經鐵心,務殺駱寒以定江南大局。駱寒一個人當然不足以搖動什麼江南大局,他也無意為之。但他一劍驚現,那星星微火隨時可能點燃江南一向久蘊的危局。石燃想起接令時袁老大那鎮定而濃烈的怒氣,心裡還是不由一顫:袁大哥已很久沒有這麼動怒了。最近兩月,不只石燃白鷺洲中伏,轅門七馬所受逼迫也日益為甚,除他之外,羽騎、鐵騎一一暴露,這都是袁辰龍所不願看到的。而且他在朝廷上所受壓力也日重,更何況駱寒一出手就傷了他一直最疼愛的二弟。

他布下的第二波伏擊馬上就要開始,這是一場獵殺,不比適才石頭城下的圍襲了。

——他們要以「長車」快馬之力,搏殺已負傷在身的駱寒於方圓百畝之內!

石頭城下秦淮河對面的江邊卻是一帶平疇,有數百畝大小,俱是農田。空曠的田野里,冬小麥才播種,些微有些雜草,深不掩腕。駱寒行至江邊,召來伏好之駝,才涉過冬日的秦淮河。他驅退宗令,喘息未已,就看到了那支破空而起的旗箭。他也聽到了那聲呼喝——「長車!」

那喝聲極響,駱寒一抬眼,只見江右樹影之中,枝條閃動,不知有多少人正破伏而出。駱寒忽仰天吸了口氣,天上的空氣冷冽乾燥。他一回頭,就見江心有一隻小舟正在停泊,船上之人手裡的旱煙管一時一滅,那是——趙無極!

駱寒眉毛一挑,就知自己已落入他人算計。

他這時正駐駝平疇,歸路已斷,後面就是「長車」隱於樹影灌叢中的埋伏,他已返不回江邊,無法再次借水而遁。而這空曠農田上,更是無可遁形。

轅門選的好位置!

駱寒一剔眉。然後只聽車聲轆轆、馬蹄橐橐,怪異地在這空曠的平疇上響起。然後只見一輛輛快馬戰車奔涌而出——「長車」之獵竟真的是一駕駕戰車組就的殺局!

山坡之上,連對「長車」聲勢早有預計的文翰林也不由駭然色變。他選擇這麼個山坡草寮觀局,實在也有其深意。只為這裡地勢高聳,站在上面一眼望去,視野極為開闊。而草寮本為春遊所建,為圖豁亮,並無四壁。時值變夜——月暈之相果非無因,坡下漸有北風吹起,漸漸猛烈,文翰林與蕭如心中憂切,均無心安坐,俱長身立在了坡右懸崖之畔。

夜色下,微月長疇,他們就遙遙見一個少年騎駝而立。田野之上,他孤身當風,縱遙隔百丈,猶能感覺到他身上散出來的那種孤銳的傲氣。

那轆轆的車聲就在他左右兩側同時響起。文翰林不由大奇——在他心中,戰車本是漢代以前兩軍交戰時的利器,後世嫌其冗笨,久已不用。他久聞轅門內隱有「長車」一股實力,一向還以為只不過用其名號以壯聲勢,沒想到對岸那樹影之中奔騰而出的竟真是一駕駕快馬戰車。他細數了一下,現身的怕不有百駕之多。那車俱是雙馬所拉,車身輕巧。車上,一士控轡,一士執戈,縱橫呼嘯,轉瞬即至。文翰林沉吟道:「戰陣之中,原以輕快敏捷為要,袁老大布此長車,可有什麼說法嗎?」

蕭如微微一笑:「豈不聞建炎初年,金兵劫掠東京方退,康王得繼大統,用李綱為相,於治兵之道首先提及的就是一句『步不足以勝騎,騎不足以勝車,請以戰車之制頒京東、西路,使製造而教習之』。當日靖康之亂後,朝廷棄河北不守。河北巨盜楊進聚眾三十餘萬,與丁進、王再興、李貴、王大郎縱橫京西、河南,另有王善輩,擁眾七十餘萬,戰車萬乘——其所以可以喑嗚叱吒、縱橫於一時者,所仗就是這兵車之力。翰林,你於武學一道浸淫已久,只怕兵戈之事卻少有知聞。百兵之用,各有不同。人為負累所限,不能盡攜身邊,戰車雖較戰馬略顯笨重,但可攜之物多,攻可摧堅,駐可固守。何況——這長車練來本不是為一般江湖打鬥的。」

要知袁老大身兼要職,所圖也大,一向心懷「北圖」之念,不只是一味只想在江湖中逞雄稱霸之輩。他這「長車」,說起來倒是為兩軍對敵時潛伏一支護衛主帥的精銳之師而建,是他視為手下雙鋒的左右「雙車」親手操練。當日金兵曾數迫高宗趙構於窘境。袁老大也是感念於此,才創此「長車」。

文翰林輕輕點頭,有蕭如在側,果然每言必讓人有所進益。

只聽蕭如繼續道:「何況,若論輕疾險銳,當今天下誰又便捷得過駱寒?他那『九幻虛弧』,縱淡定如你的『袖手談局』心法,只怕也難制其鋒銳。今夜,倒要憑這笨重之勢克他於石頭山下了。」

駱寒穿得單薄,北風乍起,他忽將一隻左手伸進了駝頸下那塊鬆軟的毛中——那裡有這整個世界都沒有的溫暖。

「長車」當前,他卻忽平靜下來,髮絲沾頰,瘦肩當風。風吹在他為適才一戰浸著汗水的皮膚上,尤其凜冽。只見他俯下身,將右頰貼在那駱駝的脖頸上廝蹭了會兒,才喃喃道:「駝兒、駝兒,轅門果然難惹,除了那秘宗門暗殺之伏,竟還有這長車之利。——嘿,誰叫你當初不管不顧踏入江南摻和入這危難之局呢?現在怕收不了場了吧?就不知咱駝兒的腳力好,還是他們江南的鐵騎快。你若比不過,我是定要戰死的了,可你只怕也要羞死。」

他似把座下的駝兒當做這世上惟一的庇護與助力。

那駱駝似也聽懂了他的話,四隻蹄子一陣亂踏,興奮莫名。它一向縱蹄塞外,於狼群馬匪略無畏懼。只見它鼻子里喘著粗氣,那氣息白騰騰地在這暗夜裡升起。駱寒向前夠了一夠脖頸,像要把頭伸入那升起的白汽里——因為那是這個寒涼的冬中他所能捕捉住的惟一的濕暖了。

他的面前忽似浮起了一張朋友的臉,心裡隱有微痛。那駱駝卻忽仰首長嘶——它身前身後,已有兩撥車騎,各約五十餘乘,直逼到了他們一人一駝百步之內。

左後方帶隊而來的就是「羽騎」米儼。他身為七馬之一,隱身劉錡帳下,原為軍中壯士,自於車戰之道極為諳熟。

右後方的來勢稍慢,因為他們等了一等統軍的石燃。

石燃熾眼濃眉,雙目緊緊盯著駱寒。他與駱寒一樣,同樣有著一雙熾烈的眼。只是,駱寒在平時卻遠較他顯得困頓。

前方不遠,似也隱有車騎暗布,那裡的統領的卻是「鐵騎」常青。

——轅門三馬,傾力同出,長車布陣,為擒塞上明駝,同領「長車」一派。

他們直逼至駱寒身前不遠,才倏然停步。

左面的米儼忽道:「駱兄——」

駱寒一抬頭。

米儼見長車之陣已成,心下稍安,含笑道:「就請下馬受縛如何?」

他年紀雖輕,但領兵日久,極有氣度。北風吹起,拂得田野里百餘騎馬兒鬃毛飄拂,把這秀冷的江南的冬景平添上一股凜冽的殺氣。

駱寒卻靜靜道:「我騎的不是馬兒。」

「只有那騎馬的人才會下馬受縛。我騎的卻是一匹縱蹄橫沙,不解羈絆的駝兒。」

他拂了拂袖中弧劍:「所以我不懂你的話。」

說完,他忽一揚首。天上暗雲飛渡,月華為之一暗。他話音一落,就趁勢一拍駝頸,喝道:「左!」

那駝兒如滿弦之箭,聞聲在這天地一暗間突然就向左突出。

蕭如和文翰林也覺眼前一黯。天上雲月相搏,地上的樹影便時隱時現,時相斑駁,時陷暗寂。

文翰林道:「阿如,你覺今日局勢如何?」

那盆炭火已被棄在他們身後,如兩人間曾勉強燃起的一點溫暖。才攏起,只一時就已拋棄。

蕭如淡淡道:「難料。」

文翰林微微一笑:「你該也看出轅門之厄了吧?阿如,袁老大屢犯豪強,不知自製。縱無駱寒出現,日後也定無好的結局。你——該回頭了吧?」

蕭如側望向文翰林,知道這才是他想說的話——不錯,今夜局勢,到目前看似駱袁之爭,但一直還有隱於暗處的他人。轅門若敗,天下正不知當有幾何人拊掌稱快,額首相慶。坡上不是就有庾不信手下三大祭酒?坡側還有金日殫暗伏。今夜——蕭如冷冷地想——弄不好自己真的回不去了。

天上月華時滅時明,明時兩人就見得到遠處的車騎賓士,暗時卻四下里闃然一黑。蕭如還未答言,只見月影又被厚雲所掩,天地間猛地一黯。長夜寂寂,只有北風聲起。遠處米儼忽發斷喝:「燃箭!」

倏地,只見對岸火光忽起,那是「長車」中人彎弓搭箭。百矢齊發,那箭上沾有油脂,風中能燃,一支支如流星般在對岸曠野里亮起,此起彼伏,照得駱寒身影時時可見。

駱寒坐騎雖快,但畢竟在眾騎圍中,奔逃不易。「長車」的妙處也是此時才現,他們車中竟帶了不知多少兵器,遠則箭射——投槍飛斧,矢石俱出;近則相攻——長戈劍戟,不一而足。那車上之士分明久經訓練,車中更有百兵可擇,無往不克,無遠弗及,端的兇悍無比。

駱寒的駝兒卻並不走直路。它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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