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秣陵冬 第二章 長車

石頭城不遠的江邊,還有著一處草寮。

只怕石頭城邊所有沉陷在這一夜風雲激蕩中的人們也料不到——那草寮中還有一盆灰火。

有灰火的地方當然有人。草寮里靜靜的,沒有點燈。可能是為了自隱吧——這兒本是附近村民為了春日裡的郊遊盛事在山邊設下的賣茶水的棚子,春天時盡多熱鬧,可這時已入深冬,棚子自然就閑了下來。

那棚子很大,顯得那盆灰火好小。棚里有一塊地方這時已收拾乾淨,一個廢舊的陶盆被翻了出來,裡面攏了盆火。火邊正坐了一個人。火光黯黯,他望著不遠處的石頭城下,久久沒動。

好一刻,盆中的火漸漸微了,那人才將帶來的細炭緩緩續入。

新炭加入,就聽盆中響起了一兩聲噼噼剝剝的輕響,把這草寮之外的夜映得越發寂靜。那人的身體似乎不太好。天氣乾冷,他裹了一襲輕裘,臉色微顯青白。

他面上眉清目秀,可那秀氣反給他的面容添了分陰冷之感,可能修鍊「袖手談局」心法的人都有此氣色。「袖手談局君子步,玉堂金馬縱橫棋」,那正是正宗的文府藝業。

那人靜靜地抬起頭——十餘年未見了,今日卻將重會,他也不知自己心裡的感覺是什麼滋味。他知道她是一個特別的女子,很不尋常。但不尋常又如何?她的不尋常首先竟表現在無視江湖流言,一意棄自己而去,置婚約於不顧的事上。

江湖多風雨,冷暖自可知。她離開了自己,就果能找到她想尋覓的嗎?

而今,風鬟霧鬢,歲月摧磨,她也該有些憔悴了吧?

那炭似乎也怕了冷,發出的紅色慢慢弱了。

——那是半小簍上好的銀絲細炭,只見它才入灰盆,不一時就已披上了一層銀灰色的蓑衣。那蓑衣還不時地抖抖而落,像要表白它內里的一點紅心。

那男子靜靜地盯著它,手裡拿了把缺了個把手的火鉗,百無聊賴地在盆灰里劃著,一筆一划,先折後撇,卻像是個「如」字。

為什麼要劃一個「如」字呢?——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還是——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那男子唇角的皺紋苦苦的。

門口忽有腳步聲。那男子抬起頭,這不是適合他靜夜獨思的時刻。今夜原還有事,大事。

門口來的卻是個二十七八歲,一張英挺的四方臉上微微生了幾粒痘的男子。他是畢結。他對棚中人似頗尊敬,雙手直直地垂在膝側,開口叫了聲:「大哥。」

那男子看向他,點點頭。

——這棚中男子卻是江南一地除袁老大之外,聲勢最盛的文府正派的當家人:文翰林。

他年紀三十有六,肖虎,一手「袖手談局」的功夫獨步江南。如果說同輩中還有誰可與袁老大一爭鋒芒的話,那算來也只有他了。

他望著畢結——他與畢結誼屬至親,畢結小他近十歲,是他表弟。不過這表兄弟兩個一向並不親熱。畢結對他雖面上尊敬,卻一直暗暗培植自己的勢力,又深得文府長輩文昭公的偏寵。偏偏近些年文翰林情場失意,加上當年為承襲當家人之位江湖苦鬥留下的傷勢,一直難有振作。所以近年文府之中,畢結聲勢反似較他為盛一般。畢結也知如此易惹疑忌,所以面上對這位表哥益發恭謹。

雖說如此,但兩人心裡存了這些事,自然也就有了絲芥蒂。

文翰林一側首,淡淡道:「四周都探察好了?」

畢結點點頭:「探好了,一切還算合適。」

文翰林點頭。畢結精明能幹,他不需要再問什麼,只聽他說就是了。

只聽畢結道:「石頭城下現在埋伏的正是胡不孤。他這次真算傾巢而出,秘宗門下來了三十餘個好手,可說盡調一門精銳,連副門主宗令也調來了,正設伏在石頭城下。那埋伏陣勢極為兇險難測。如果我不是事先知道消息,怕我也看不出這石頭城下是有埋伏的。現在看來趙老兒的話可信,辦的事也不錯。我不敢走得太靠前。據消息,趙無量帶著他那侄孫趙旭該於兩個時辰前就到了,一直未曾離開,現在應還在石頭城的女牆上。而轅門他們這次為了駱寒,可說是下了大血本。袁老大這次出手極為慎重,胡不孤表面看來好像是單獨出面,但有一事胡不孤可能都不知道——袁老大可能為顧及胡不孤的面子,同時也不想動搖其信心,所以連胡不孤都不知道——袁辰龍在這江邊預備的還有第二波埋伏。」

文翰林「噢」了一聲,面色一正,這才是他的關心所在。他早預計到袁辰龍今夜會有大動作,而今天之事也是他籌謀已久的,坡下就是他布就的破轅之局。

只見他雙眉一挑,喉音清澀,疑問了聲:「長車?」

這兩字他無意間已運力發出。只聽那兩字嘶然一嘯,像在乾冷的空氣里驀然揚起了一面旗。

畢結點點頭——翰林哥的「袖手談局」的功力看來更深了。

他沉著依舊,凝聲道:「不錯,正是『長車』。」

文翰林忽抬首看天,他一向凝定的聲音里也有了一絲輕顫:「終於逼出來了,終於還是給逼出來了。看來我們今夜的事一定要辦好。否則,以後只怕再也找不到這樣的機會了。除了駱寒,只怕再沒人能把袁老大一向秘不示人的最隱秘的一股實力『長車』也給逼出來。如非是他,如果我們貿然動手,嘿嘿,只此一股實力只怕就會讓江南文府吃不消的。『左車』尉遲渺、『右車』常衛,他們兩個高手費盡十年之力才調教出來、卻一直引而不發不肯示人的這股鋒銳實力一定非同小可。你找得出他們埋伏之地嗎?」

畢結嘆了口氣:「我手下看到他們來了,但找不出他們的埋伏之地。」

他一低頭,微現慚愧。文翰林凝目看向畢結的眼:「那麼小結,這件事交給你了。」

畢結點頭應道:「是。」

文翰林道:「還有什麼?」

畢結答道:「據我猜測,袁老大的後手當不止此。他似對駱寒極為看重,已鐵定心思要殺之以立威,只不知他埋伏下的第三波攻擊的會是誰?會是他親自出手還是另有其人?——大哥,如果他親來,你可有準備?」

文翰林微微一笑:如果袁老大親至,誰敢說自己已有萬全準備?今日之事是個必殺之局,不是敵死,就是我亡,但他還是緩緩點頭,道:「有。落拓盟的庾不信還在盯著他,何況,我手裡還有一張王牌。」

畢結神色一愕,他在文府雖然幾乎已是除文翰林外的第二號實力派人物,但畢竟是外姓,好多事他也不能與聞。

只聽文翰林道:「庾不信的事你做得極好。自從當日你與他順風古渡一會,其後我們一直合作順利。他也算足夠予袁老大小增掣肘之人。我說的還有一張王牌,其實是指……」

他目光一凝:「金日殫也來了——北朝金日殫,金張門排名第三的絕代高手。他的功夫,不是我自謙,只怕不會弱過我去。有我們兩個人在,就是袁大親至,想來也猶有可為。何況還有以『煙火縱』一術馳名江北的庾不信。所以這事你不必憂慮。秦丞相這次與我們合作,自然會拿出他的誠意。你還有什麼顧慮?要有的話快說。三更將到。三更一屆,只怕就沒時間再做布置了。」

畢結輕輕一嘆。他知道北朝高手得能與會,一定出自秦相之力,照文翰林的話看來也確是如此。不過,養虎遺患,他們不會不知吧?只是目前局勢,也只能如此了。否則有袁老大在朝一日,他們江南文府就永無出頭之局。

他想了想道:「我只擔心袁老大。今日局勢,雖然咱們精銳盡出,但他如親至,怕也真無人能說一定擋得住他新修成的、連李若揭也私下暗贊的『憂能傷人』心法與『橫槊』之擊。最好他今日會有事。」

三年之前,畢結曾見過袁老大。江南一地,同輩之中,他說得上尊敬的也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他的表兄文翰林,另一個就是袁辰龍了。他敬文翰林的地方還有一半是為了他的身世,不得不爾。但說起袁老大,讓他佩服的可就全憑他這個人了。那人那一份寂寞自斂、顧世無儔的豪情,每次懷想,都會讓畢結的身子不由得因激動而微微顫抖,但由此也更增取而代之之念。

他畢結一向自視是個做大事的人,做大事首先要清除障礙,袁老大目前就是他最大的障礙。

但他壓製得很好,尤其在文翰林面前,絕對不至表露。

文翰林沉吟了下,輕聲道:「應該不會——轅門七馬中大多數,最少有『四馬』今夜會因四方之人蠢蠢欲動,要留在外面以定局勢,袁老大定然不敢將之輕易召回;雙車則為秦相之力,派在福建,一時也回援無及;緹騎被万俟大人以聖上之命徵用辦案,這股實力袁老大也藉助不上——何況江湖之事江湖了,他打定主意這次用江湖方式解決,也不該再借重緹騎。袁寒亭遭駱寒所創,傷重在身,猶在臨安。目前,袁氏一門手下能到場的也只有石頭城下的胡不孤和暗伏的連胡不孤也不知其已經出馬的『長車』了。統領長車的可能是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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