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秣陵冬 第一章 夜伏

——好大的指勁!趙旭暗暗不由咋舌。當初他見到耿蒼懷的「響應神掌」,已覺神乎其技,是他對江湖人物第一次的震驚與佩服。而眼前此人,別看個兒小,這一手功夫無意中使來,分明已足有與耿蒼懷一較之力。

趙旭就知道大叔爺又在傷情家國了。他不作聲,抱膝坐在已殘破的石頭城的女牆上,獨自望月。

如果胡不孤不發令放行,就是連他只怕也不能通過這伏擊之圈了。

趙旭「哦」了一聲,沒有回答。他幼喪父母,從小跟著大叔爺、三叔爺長大。小時他們總是忙,生日不生日的多半會忘了。只是最近幾年,倒聽兩個叔爺會時不時地提起。

趙旭在月華中側首望了下大叔爺的身影,心裡不知怎麼就發出一聲低喟:看來,大叔爺真的是老了。否則,他不會越來越多地不自覺地流露齣兒女情態。他雖小,心中也頗明白,知道兩個叔爺雖號稱息隱山林,但這些年心裡真正的痛是些什麼,想為自己謀奪的又是什麼。

趙旭心中一嘆:其實兩個叔爺不知,自己對那些皇權名位倒真是並不在意的。自己只覺,如果可以擺脫羈索,就此在江湖上嘯傲一生,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但他這靜讓胡不孤這等高手都不敢輕易一動。

趙無量在月光下搖了搖他髮絲蕭白的頭。呷了一口酒,說:「雖說今天還早了點兒,但大叔爺卻要預先送你三樣禮物。」

趙旭一愕。他到底年輕,一聽有「禮物」,當下又好奇又開心起來。一雙晶亮晶亮的眼睛已被點燃,笑看向他大叔爺,急道:「是什麼,大叔爺,您快說。」

趙無量「呵呵」一笑,左手便向右手袖中摸去,一摸就摸出了一截短棍。那棍子太短,長還不足一尺,卻見趙無量雙手連扳,那根短粗的棍子就被打開成了根三尺有餘的熟銅長棍。只聽趙無量笑道:「這是你三叔爺根據你身骨特點,想了幾年才給你設計出的一樣防身利器。知道你年輕人不耐冗笨,不愛帶棍,就找銅陵巧手匠人給你細心打制了這一根。嘿嘿,別小看這一根棍,『銅牌張』做了一輩子兵刃,直打到第二十七根你三叔爺才算滿意,花的時間精力不說,光銀子就足夠打一根金棍的了。你試試趁手不,別枉費了你三叔爺的一片心。」

趙旭心下大喜。這些年他就恨沒有一件趁手利器,拿在手裡在城牆上擺了個「二郎擔山」式,沉穩靈動。棍梢一頭指地,一頭在手,那是「太祖棍法」的頭一式。宋太祖起身草莽,趙氏家族在武學上原是有著家學淵源的。然後趙旭輕喝一聲,就把一套「太祖棍法」在月下舞了起來。只聽見風聲霍霍,黃光閃閃,真不枉「宗室雙歧」兩大高手多年的調教。

趙旭仔細聽著他分析江南大勢,心下暗服。只聽大叔爺繼續道:「但他雖拖得,袁老大眾務在身,怕卻拖不得;縱使袁老大拖得,嘿嘿,文家人隱忍多年,也拖不得,文家也許可以拖,他們家族人眾,一向並不爭於一時一地,但你大叔爺、三叔爺都老了,是再也拖不得的。我約他於今日見面,本想以杯酒之秘,迫他與轅門正面而戰。但看這局勢,他不會受我之迫,你大叔爺也不想與駱寒輕易翻臉。所以我把駱寒可能出現的蹤跡放風給了『半金堂』吳四。吳四詩酒風流,交遊廣闊,有一個他最在意的紅粉知己,那就是『江船九姓』中的蕭如了。他知道了,那『晚妝樓』中的蕭如就不可能不知道。而蕭如若知道,嘿嘿、袁老大又如何會不知道?」

趙旭一套棍法堪堪舞完,躍回他大叔爺身邊,心不跳氣不喘地問道:「大叔爺,那第二件呢?」

趙無量輕輕拍了拍膝,藉這一下收攝心神,喉中還是有些微啞地道:「第二件,就是大叔爺的禮物了。嘿嘿,大叔爺可比你三叔爺討巧得多,全沒他費的那麼多時間力氣,就是給你講一段故事來聽聽。」

趙旭望向大叔爺。見大叔爺的眉角已不似平時的凝定,心中一嘆:此老自居布局之人,駱寒與胡不孤的這一碰,就是拜他所賜。

趙無量心中也知趙旭最喜歡聽他講故事了。也是,這一位江湖故老,一生變亂,康健至今,其見聞之廣之雜,只怕天下無出其右了。一樣故事,在他口裡講來,自然就別有跌宕起伏之致。因為他不只是講故事,其中之風物人情、細節瑣屑,經他一雙老眼一描,其間人情百態、世情物理也就呼之欲出,那都是他這麼多年反芻得來的經驗與角度,讓聽者不由不長見識,聽完後不由不會一撫額頭,想:「啊,事情原來是這樣子的,人生、原來……還可以這樣子看的。」

趙旭已挨在趙無量身邊坐下,笑道:「大叔爺,今天講的又是什麼秘聞?快快講來、快快講來。」

那人在城牆下看看山形月色,一騰身,就躍上了這段已殘破的城牆。趙旭注目向那個身影打量去。只見月華下,那人個子不高,一顆頭卻遠較常人大出許多。他的手很小,卻短而有力。他把四周形勢用一雙小眼仔細打量著,輕輕一擊掌,然後就見城下迎著荒徑的去向,幾十個人影或高或低地躍來,極有章法地或藏身於城下草叢之間、或懸身於黑暗的樹影之上;或隱石後、或匍匐路側,看似散亂,卻別有殺機。

趙旭果然睜大眼。

胡不孤這一現身,身子雖矮小,但站在這荒城之上,極有一夫當關之氣概。

趙旭忽忍不住低聲道:「渡河未濟,擊其中流。」

他年輕的心中一陣激動,他也不知自己為什麼對那姓駱的少年如此感興趣。趙無量望向城牆外的江水,心中也似有一種激動慢慢升起,緩緩道:「你知道,這趟鏢雖是駱寒劫的,但並不是他要,他其實是送給一個人——淮水之上、有助之廬、易以為姓、斂以為名——他要送的那人就是號稱『誰知淮上一杯酒,能醉天涯萬里人』的易杯酒。」

頓了一頓,趙無量道:「旭兒,你知道易杯酒是誰嗎?」

宗令沒有開口,他此時精力也完全繃緊,知道讓胡不孤都如此重視的人物在秘宗門已是數年未遇了。

城牆上的二人忽又有對話,只聽宗令道:「胡先生,駱寒此夜真的要來?他要來石頭城的消息確實嗎?」

趙旭一愣,那麼多銀子還不是正題,只算是一筆附贈,那正題是什麼?一定是個什麼了不得不得了的事物了。

趙無量看著遠處江水中粼粼的波光,意興寥落地道:「他真正要送的,只怕是一隻杯子——一隻小小的木頭杯子。那杯子對別人來說可能不會有什麼用處。但我知道,對易杯酒卻效用極大。易斂為人清淡,卻幼罹奇疾,於骨子深處患有一種罕見的異症。這病不容於世,針砭無效,藥石難治,據說,只有塞外那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的一種奇樹——胡楊中一種極罕見的『痛質胡楊』所蘊的先天秉性才可以醫得。」

趙無量長吸一口氣,宗令果是個好手!放在江湖中,足以一逞威名了。而此時,如宗令這般好手追擊,平時也許可以略不當意的駱寒是否還能避開他的蓄勢之擊?

趙旭都聽呆了。這世上果然還有這種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爛的奇木?也果還有這種三年寒暑,僅得一晤的友情?

他手心微微出汗,趙無量似已猜知這侄孫心中的疑惑,傳聲笑道:「沒錯,大叔爺和三叔爺本就是要逼那駱寒出來,與袁老大一戰,以攪亂這江南大局。天下大事,朝廷之政,也就有了一個機會可以重新洗牌。大叔爺這麼做你可能覺得有些卑鄙,但大丈夫處事,原是不能全如耿蒼懷一般,直道而行,全不用機謀的。」

趙無量目光看向遠處:「那地方叫納牟達曲,意為渺冥之鄉的意思。那是沙漠中一塊荒涼的綠洲,就是當地人也很少有能找得到那個秘谷的。那是當地人心中的聖地,譽為『魂歸之邦』。他們認為那是這世上最純凈的靈魂死後所皈依的地方。這種傳說當然不盡可信,但也可見其幽秘了,不知這駱小哥兒如何尋到的。這些傳說,中原之人怕還不會感興趣,讓他們感興趣的只怕是另一個掌故……」

只見城牆上那個人雙眉深皺,仔細體察,猶有不滿。他見到不對,忽手指一彈,手中就彈出一小塊碎石,石落處輕微一響,伏於那裡的人影就一震。他第二塊石頭就向那人影附近某處彈去,石頭濺在石頭上時微微石火一閃,那人影遵他所指,馬上就調換了位置。

「那麼駱小哥兒,作為惟一一個知道『痛質胡楊』生長之處的人,也就是做為惟一一個可能知道『永閉武庫』秘典埋藏處的人——只怕會成為所有嗜武之人覬覦的對象。」

只聽「當」地一聲,本橫在趙旭雙膝上的銅棍在他失察之下一頭墜地,碰在石上悶沉一響。他的一張嘴巴張得大大的,再也說不出話來。

——這些傳說,難道都是真的嗎?駱寒的那身功夫,可是從那武庫中得來,才得以驚世駭俗到這般匪夷所思的地步?趙旭只覺腦中紛亂,大叔爺的話在他頭腦里一時糾纏:傳說、沙漠、友情、木杯、胡楊、武庫……種種名詞在他本善幻想的腦子中彙集成一片瑰麗的圖畫——這場人生、難道這場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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