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傳杯 殘章三 惜美人

一首曲子在不同的人口裡唱出來,效果也自不同。

能讓一首小詞在一夜之間飄紅的,臨安無過朱妍,沿江只有蕭如。

這是人世間的不成文法,所謂「一經品題,身價百倍」。這世上沒有來得及經過有力的人品題推薦而就此埋沒的清詞麗句到底有多少?——蕭如眼裡浮起一絲寂寞。

她倚在窗前,揉藍衫子淡黃裙。

蕭如久住金陵城。建康城王氣消滅久,兵戈亂久,只有她,還是那城裡惟一可以用來維繫舊夢的一點傳奇了。

她有時也會倚窗而歌,聲調之美,滿城俱稱。所以,那個古城中總有些閑人在晚來閑後會踱步至她樓下窗外,只為偶爾有幸,得以聆她一曲。

——她那一曲的蒼艷,本是對這庸擾人世的反諷。可這反諷,反而會讓人世的滋味愈濃,如那濃濃暮色中秦淮水上的余金剩彩。

人世中美的可以依戀的本就不多。蕭如的一曲,可稱得上是了。

蕭如掠掠鬢髮。她這時卻是在順風渡口的一個水閣。窗外也有三五成堆的閑人。蕭如唇角微微一笑,她是被錢老龍邀來一會的。江船九姓中,她與錢老龍本交往不多,但彼此最為心許。可能只為,兩人都與九姓中其他人不大合得來,不耐煩他們那些細緻繁瑣的規矩。

沒想在座的還有吳四——半金堂的吳四同時是她也是錢老龍的朋友,想來剛好這些日子正巧來看望錢氏,所以也就得以同座。

錢老龍請她前來倒別無他求,只想請她幫忙唱上一曲。那曲子卻就是小英子口裡唱過的舊詞。

蕭如愣了愣——她久知錢門錢必華劍敗身辱的傷心之事,錢老龍是他叔父,這次定是想代他出手,欲以一詞激出駱寒了。一愕之下也就心中瞭然。

她跟吳四相交已多年,有些地方說得上彼此知音了。看她沉凝不語,吳四就知她待作歌了。他注目向蕭如的左手。只見她長身站起——蕭如總是習慣站立而歌的。她的身子輕倚在「吻水閣」的窗畔,左手輕輕叩著窗欞,在心裡細數著節拍,如蘊陳酒,如悵舊思。

這時窗外已是黃昏時分,吳四移簫就唇,開聲一縷前,心中已先迷迷一亂。樓東遠處,就是他與蕭如常住的金陵城。他喜歡那個城市有種種理由:堂前老燕,雨後黑瓦;紫金台古木,涌金門笑鬧;以及那些喧嘩、塵噪……種種種種,都是他喜歡的理由。

而這些理由,加在一起,只怕還抵不上一個蕭如。

一抹簫聲浸開,樓下人一驚。有人輕聲道:「好簫聲。」

又有人道:「半金堂吳四在樓上,否則哪有如此好簫?」

旁邊人面上就不由浮起一絲期待,齊道:「噤聲。」

雜聲已已,簫聲漸亮。混入這餘暉煙水中,添了分凝咽哽滯之氣。就在眾人全不覺得,若無防備處,蕭如已依韻而歌:「酒罷已傾頹……」

聲音一亮,那落日、黑瓦、行人、店宇、種種景物,似乎就自動作為陪襯地一一浮起,襯於她的歌底了。所以那聲音雖然純凈,卻因這映襯而得渾厚。

蕭如是歌中好手,她的聲音不光依簫韻而成,而是時相纏綿,時而背離,交纏中成其低訴,背離中顯其嘹亮。吳四確實也吹得好簫,淺吹深按,俱中關旨。只聽蕭如歌道:

酒罷已傾頹,秋水長天折翼飛,莫道風波棲未穩……棲未穩,停杯、雲起江湖一雁咴。

相望已相違,短笛無腔信口吹。若到淮邊驚夜冷……驚夜冷,披衣、與誰相伴與誰歸?

詞中本有數處不協律之處,都被她巧妙地輕輕處理過去。一曲既罷,正是順風渡口的民居上炊煙初起之時。眾人的心隨歌聲飄起,又隨炊煙飛散,都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良久良久,歌聲已寂,只有眾人耳朵眼裡還彷彿依舊迴旋著那低吟淺喟的深嘆——

與誰相伴與誰歸?

而水閣窗口,歌者身影已渺,可眾人還是不由將雙眼向那空空的窗口望去。

那個女子是誰?這一場生中,這歌中的人,又是與誰相伴與誰歸呢?

樓頭的錢老龍已振聲而笑:「列位,這是金陵蕭女史作歌。不為別的,只為尋人。大家如果有興,不妨四方傳唱一下,並請說明:是『一言堂』錢老龍請識歌之人一月之後金山頂上一會。」

蕭如在這江南地面卻是大大有名。樓下的閑人過客聽得作歌的人是她,都不由一愣,然後議論聲起,人人欣幸。——錢老龍本就是要借蕭如之名傳語駱寒,約他一月後一斗。

蕭如歌罷,三人已重新就座。只聽錢老龍笑道:「本來我也不必勞煩你,就快拿住那瞎老頭祖孫了……」說著,他掃了蕭如一眼:「……沒想橫出岔子,這祖孫倆竟然被華胄那廝暗地出手給搶走了——袁老大門下果多人才呀。」

蕭如微笑不語。袁老大和錢老龍雖然一向彼此不相冒犯,但也頗有睚眥。但九姓之中,說起來,惟一還不曾對自己與袁辰龍交往做出干涉的,也只有這錢氏一門了。

吳四的面上卻微現苦澀,他苦戀蕭如已有多年。自當初一見,幾乎就已自知這是個有敗無勝之局——因為他面對的對手不是別人,而是,袁辰龍。

只聽錢老龍道:「你怎麼也會有興趕來這順風古渡?」

蕭如微微一笑:「那是因為,我隱隱聽聞順風渡口有人又重翻出當年滕王閣舊曲,一時興起,就趕了過來。」

說著嘆了口氣,接著道:「當然還有一個原因……當年我就是和他在這裡,月老祠初見的。我們曾有玩笑之約:某年之後,在此重會,以了彼此夙緣。」

旁邊兩人俱知她口裡的「他」指的是誰。只見蕭如的眼中似重又蓬起了一抹紅意,那揣於她懷中的大紅庚帖似又在她心口灼灼一燙。

「順風老廟停紅燭,廿九佳人交拜初」——這是多年來停留在蕭如心中的一個願望了。他們當年說起這玩笑約定的日子也是今天。她好想能在今日和袁辰龍之間有一了局了。瀟洒風流的女子如她,原來盼也只是盼能於這個亂世中親手把懷中的那個大紅庚帖交付與一個和自己萍蹤偶遇、卻由此牽連終生的人了。只是,當此局變,辰龍,他、還記得當年的這麼個玩笑約定嗎?

記得的話,又會趕來嗎?

吳四沒有說話,重又低頭細細品起他那支簫。簫音遊離飄蕩,如這個亂世中不確定的生與不確定的一切。他偷眼看向蕭如,只見她臉上的容光半是悵惘半是紅艷。聰穎如她,原來也有破不了的一念之執啊!蕭如欲嫁袁老大,拋開因秦相之事開罪九姓同門之人的事不說,阻礙亦不少——只為她自幼與文府文翰林曾訂過親。這些年她一直拖延未嫁,文翰林因當年情事對她有愧,也不好催。如果就是這麼拖延的局面倒也罷了,她若公然與袁氏結縭,背棄幼時婚約,以文府的自尊心,這事無論如何不會就此坐視的。

袁老大也為不想公然和文家人翻臉,所以他們這段情緣才會耽誤多年。

錢老龍卻一拊掌,目光如有深意地看向蕭如:「蕭家侄女,你倒也真說得上矢志靡他了。」

蕭如輕輕一嘆:「可能吧。我心固非石……」

我心非石,不可轉也;

但——「君情定何如?」

她望著酒樓東面。那東頭遠處的鎮江就是以天下大事為己任的辰龍近日駐腳的所在了。

而君情——定欲何如呢?

那邊錢老龍已點了一桌好菜:爛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南都撥心面作槐芽溫淘糝;襄邑抹豬,炊共城香稻;蒸子鵝,斫松江鱸膾——這是《東坡志林》里的一道菜譜。錢老龍呵呵笑道:「算你們有口福,我剛聽人推薦了,就叫這兒的人做了這些個,可叫你們給趕上了。這還是東京全盛時的食譜,兩位嘗嘗滋味如何?」

蕭如正用匕首割那同州羊羔。她皓腕微露,就見她腕上露出了一塊古玉,那玉的模樣頗為奇怪,並不是鐲,而似一種信符,用五彩絲帶系了。錢老龍目光就被吸引住。他一呆,一抓蕭如手腕——他是個男子,可一向並不避諱嫌疑。蕭如也由他抓住。錢老龍已凝聲道:「皓腕玉鐲才女佩,江湖一吻悵平生——小蕭兒,你已練就了『一吻江湖』?」

蕭如面上粲然一笑。吳四不知他們在說什麼,只怔怔而望,隱隱猜知他們說的定是他們門戶之事。只聽蕭如笑道:「不小心露了出來,倒叫你老看到了。」

錢老龍卻頹然向椅背一靠,喃喃道:「你倒真是肯下功夫——這功夫很傷自身的,練來大是吃虧。小蕭兒,你敢佩這鐲,是不是曹祖師的這門絕頂功夫你已有所成?」

原來曹王孫當日所傳有此一功,但不是什麼人都練得的,這塊玉也不是什麼人都可佩的。那功夫看來已多年無人練成。蕭如微微一笑:「我不吃虧誰吃虧?還記不記得當年流傳過的東京賣餅的故事?」

她似不想提及身上所修的這門絕傳功力,所以故意用話岔開。

錢老龍已復常態,哈哈一笑:「什麼故事,你說你說。」

江船九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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