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傳杯 殘章二 思往日

廟外廣場里,小英子方唱罷一曲,正要復唱一遍,可上闋未完,人群忽然亂了起來。一個破破的嗓子道:「是了,頭兒,就是這兒了。好像這就是你要聽的那個曲子。」

條凳上那個戴斗笠的漢子就一揚眉。人群已被沖開,那破眾而來的兩人甚是衝撞無禮,一圈人不由人人皺眉。只見那兩人一個是個麻臉漢子,穿著打扮甚是無賴;另一人下頷尖削,凹眼勾鼻,長得也比那麻皮漢子好不到哪兒去。那個一臉麻皮的漢子如入無人之境,一臉諂媚地沖那瘦高的人道:「孫老大,您說的要找的這些天到處唱這曲子的小姑娘就在這兒了。」

有當地認識那個「孫老大」的人已不由輕輕一聲驚呼——原來那麻皮漢子口中的「孫老大」不是別人,卻是「老龍堂」在順風古渡這兒開堂立舵的一個舵主,名頭響噹噹的一個黑道人物,號稱「險道神」的孫儉。

「老龍堂」在長江之上大有聲威,做的是航運生意,等閑百姓沒誰敢輕易開罪他們。他們的堂主就是當年反出「江船九姓」自立一派的錢姓一門的當家人、錢老龍錢綱。

那孫老大雖然面目陰沉,語聲倒還覺靜:「你確定?」

那麻皮漢子諂笑道:「我麻三有多大膽子,不打聽清楚了敢在您老人家面前弄鬼?」

那孫老大就把一小塊碎銀子塞在那麻三手中,臉卻沖那著瞎老頭祖孫道:「你兩老小的生意來了,我家老龍頭特意點了,想聽聽你們這曲子。你們跟我走吧。」

小姑娘有些驚慌,她爺爺卻不愧是當年在「八字軍」中闖蕩過的角色,輕輕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孫老大見兩人還沒動,便粗聲道:「怎麼?還等我幫你們收拾傢伙?」

瞎老頭兒吸了口氣,口裡嘆道:「馬上就來了。」

一時祖孫二人隨了那孫老大向不遠處的一處酒肆行去。

那酒肆開臉向街,極為簡陋,只有條凳木桌。外面這麼熱鬧,奇的是酒肆中倒沒有什麼人。也是,有孫老大吩咐過了,這酒肆里還有什麼閑雜人等敢多待一刻?

只見左首一桌上空空落落,只坐了一個五十開外的老頭兒。那老頭兒頭上光光,滿面銹紅,竟是個禿子。看他裝扮似是普通百姓,但一身氣度卻極大方,一望已非常人。瞎老頭和他孫女蹭了進去,那孫老大到了那老頭面前卻似全沒了威勢,低聲稟道:「老龍頭,人我給您帶來了。」

那老頭兒雙眼就向這祖孫二人身上一掃。瞎老頭眼瞎,看不見,但像也能感受到他這刀子般的一掃,身上一顫。

座上那老者笑道:「好、好!原來是祖孫兩個。小孫,那老頭有殘疾,年紀也大了,給他看個座。」

孫老大應了一聲,拿了個條凳放在正桌前幾尺遠處,招呼道:「瞎子,我們龍頭敬老,你坐。」

瞎老頭兒便斜著身子坐下。他才坐定,那老龍頭的頭一句話就讓他祖孫二人身上不由打了個哆嗦。只聽他很平淡地道:「據我手下說,你們就是困馬集中僥倖躲過緹騎追殺,於尖石渡口北上的那一對祖孫?好像這小姑娘是名叫小英子的——這消息可確實嗎?」

這一句話在他口裡平平常常,但聽的人就不同了。那瞎老頭身子一顫,等於已答了他的問話。那老龍頭似很感興味,端起酒來呷了一口:「我只奇怪,你們看著也像良民,不是什麼膽大妄為之輩,怎麼去了去了,又回來了?當真不怕万俟家的人再找你們嗎?就是緹騎中人只怕也放你們不過呢。那日困馬集中與會之人他們是一個也不會放過的。」

小英子身上微微一抖。只聽那老龍頭又道:「回來就回來,你們好像還有意招搖,在建康一帶反覆賣唱這同一首曲子。這詞兒極像箇舊詞兒,提的又是江湖中轟傳已久的一件大事,分明也不是你們兩個老小能編出來的……」他目光一瞪:「實話說吧,你們這次回來,是受誰之託?要辦什麼事?另外,受到什麼人的保護?還是,要尋找什麼人?」

他句句俱問中要害。瞎老頭兒祖孫本不是會撒謊的人,聞言更是一聲也做不得。那小英子心中怕極,卻偏偏咬住了嘴唇,一副抵死不說的樣子。

錢老頭臉上就一怒。場面一時一滯,忽聽門外有人拍巴掌道:「呀,老龍堂的大龍頭錢老居然也有如此興緻,金山那麼清閑的地方不待,今天特意跑到這破渡口來聽小曲了。我兄弟幾個路過,不知可否湊席共聽?」

小英子身子一顫,不知自己這平平常常的祖孫倆兒只唱了這麼一支小曲,為什麼會給這麼多人盯上了。

只見那老龍頭一雙老眼眯了起來,嘿然道:「沒想端木兄好興緻,竟也來趕廟會了。你身邊是誰,噢——是王兄,當真幸會。身邊幾個俱是江湖少年才俊吧,恕老朽眼拙,倒不能一一識得了。」

來人一共六個。除兩個年長的外,剩下都是年輕人。當前一人正是端州端木家的端木沁陽,他身邊大漢卻是海上巨寇王饒。他二人俱是當日曾與會於寡婦酒肆「江南武林峰會」的人。只聽端木沁陽斯文一笑,沖身邊幾個少年道:「你們可認清楚了,這位前輩就是江船九姓中的一位卓越人物,江湖口號『宗室雙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中九姓錢家的人物。他可是這兩句口號中的下一句內的第一高手,也就是九姓中的第一姓錢姓——橫行長江水道的老龍堂堂主錢綱錢老爺子了。」

那四個年輕人唯唯點頭。那錢老龍哈哈一笑,知對方意存譏刺,言辭中也就針鋒相對:「端木兄與王兄好久沒有露面了,一向窩在家中醇酒婦人。沒想,這江南局勢,自姓駱的小哥兒一劍西來後,大家都添了膽色,敢來外面行走了。」

他話里譏刺味道更重。原來自袁老大勢壓江南之後,江湖六世家並一乾草莽豪雄大都被迫隱居靜養,能在袁老大眼皮子底下活動的,當真也只有「老龍堂」這一股水上堂口了。老龍堂做的大多是本分生意,長江水道航運、貨物堆棧上都有他們不少本錢。而這錢綱於當年南渡之時與當今太后結下過一段淵源。所以連袁辰龍也不好輕易動他。

他自視甚高,手下功夫也足以令他自傲。老龍堂總舵開舵於金山之上,其建築大堂名為「一言堂」,堂前楹聯鑲有這麼兩句話:

恩仇三更報

天下一言決

敢用這副口氣說話的,自然不是等閑角色。端木沁陽哈哈一笑:「風起江南,呵呵,風起江南。我輩自然要出來試試風色了。」

店內忽有人「哼」了一聲,卻是不知何時這小茶館裡櫃檯前已多了個伏在桌上的軍士。他似對端木等六人意存不屑。端木沁陽望了他一眼,眼中不知怎麼就滿是怨毒。

那個開始和那祖孫一起在榆樹下賣藝的戴斗笠的漢子這時也已靜靜跟到茶館裡來。他遠比那瞎老頭祖孫鎮定,自找了張偏僻的桌子坐定。端木六人入座後,一時小小茶館裡,倒也有了三四桌茶客。只聽錢綱嘿嘿一笑,冷睨了端木沁陽一眼,笑道:「奇怪,傳聞端州端木世家持家之道一向端方,嚴禁子弟聽什麼俚詞小曲兒,一向也禁絕歌舞,端木兄怎麼會對一隻小曲起了興緻?」

端木沁陽貌似閑雅地用杯子蓋扇了扇面前蓋碗:「兄弟感興趣處只怕和錢老不謀而合。因為它聽著耳熟。好像這曲子有年頭沒聽人提起了。」

錢老龍冷冷一笑。

只聽端木沁陽繼續慢條斯理地道:「這個小詞,怕不什麼是新詞吧?十年之前,駱寒以垂髫之齡與江船九姓中出色人物斗劍於南昌滕王閣,兄弟雖未與會,後來卻也聽聞,據說,那次斗劍,倒也不是毫無由來。只為九姓中的王姓中人不知何故硬要逼迫一個姓易的少年。那駱寒代為出手,痛懲王姓。王姓中人受辱之後,遍邀錢、孟、石、柴、劉、陳六姓中好手與他放對滕王閣。此後閣中一戰,駱寒名動江湖。嘿嘿,聽說,當時九姓中王家人最倚仗的高手就是錢老的本家侄兒錢必華了。」

他手指輕輕一彈,彈去茶上漂浮的一片茶葉。——錢老龍心中一痛,侄兒必華本是他最疼愛之人,也是錢姓後代中的佼佼者。但自那次斗劍輸後,必華侄兒就一直鬱鬱寡歡,閉門不出,幾近十年矣。如果不是為了這個侄兒,他也不會再去找這瞎老頭兒祖孫來。

端木沁陽已知觸到此老痛處,心中得意,暗自一笑,算報了他適才譏刺之仇。

但他也不敢再深說,深知錢綱是天下少有的高手,文昭公親口品題過的江湖人物中,他可算是一號。文昭公曾道「江船九姓,惟餘一錢」。真把他惹翻了,可不是自己與王饒能兜得住的。想到這兒,他語音微微一頓,繼續道:「據聞斗劍之後,閣中闃寂。那晚月華甚好,駱小哥兒以茶洗劍,留言與那姓易的少年訂了次年之約。次年,易姓少年果然攜琴而來,與駱寒一劍相會,當時那易姓少年就操琴為駱小哥兒唱了一支曲子,據說就是一首《南鄉子》。詞兒里好像也有一句什麼『秋水長天折翼飛』的。呵呵,想不到,十年之後,此曲會再次在這裡聽到。」

他眉毛一擰,看向那瞎老頭祖孫:「兄弟所聞不錯的話,這祖孫該也是從淮上而來。呵呵——若到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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