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傳杯 殘章一 悲迴風

江寧城外,三四十里遠的去處,有一處順風古渡。自江寧城的大渡口被軍隊徵用後,這本一向冷落的順風古渡似重又找回了往日的生機。客來舟往,不幾年便熱鬧繁庶起來。

古渡外,有一座和古渡同樣年代久遠的順風老廟。廟不算大,但口彩好,凡是路過的客人都會進來燒一束香,討個一路順風順水的口彩,所以這廟四周這幾年著實熱鬧起來。

這本是個月老祠,賣香紙的、賣佛米的、賣燈油的、賣錫鉑的……連同真假古玩,吃食雜耍,一概藉著人流繁盛起來。

但這熱鬧也是建立在一片荒涼之上的。四周十里之內,就是因兵戈而寥落的水國鄉村。江南大地大抵是這樣——偶爾,你會在水墨長卷中看到一兩處金碧濃彩,看到的人往往也耽迷於此,以為家國再興,繁華夢至。統治者由此指點江山,談宴遊嬉,以為他們真安邦定國了般。但金碧樓台是他們的金碧樓台,淡淡的水墨般的飢色則是小民們的顏色。那顏色勾入畫卷,蓼汀沙洲、漁樵古渡,在雅人們的筆下倒也能勾勒出一種別緻的美來。只是當時,其地其民,只怕是寧可不要這種傳誦千餘載的美的。

這一日是十一月初八,傳說中月老的生日,正趕上順風廟會,所以人群格外的盛。

這時廟裡的一處偏殿內,正有著一個女子雙手合十,在月老像前很虔誠地低眉跪著。這偏殿想來年頭久了,樑柱朽蝕,所以一向並不放什麼香客進來。

這偏殿裡面帳幔低垂,那帳幔上累積著積年的香灰,失去了原本杏黃赭紅的顏色,越顯得這偏殿里光線極暗。

——這本也是佛殿的通病。但那暗暗的光影里,跪伏在蒲團上的那個女子的臉龐越發顯得靜好起來。舊磚老梁,古佛昏燈,倒遮蔽得她的臉頰散發出一種瓷器般的光暈。

那女子二十七八歲的年紀,身材修長,裝飾清簡。揉藍衫子、淡黃綾裙。淺的顏色本不耐穿,但穿在她身上別有種細雅的韻味。那兩樣顏色在這有些陰森的偏殿里摻在一起,微微碰撞,如石火輕揉,顯出一種說不出的稚嫩輕軟。只見她面上眉凝煙水,目橫澄波,頭上簪了一支珠簪,簪頭的珠子在燭光的映襯下顯出點細微的幽寒。

好一時,她才從身邊一個小女孩兒手裡接過束香上在案上,口裡低低呢喃了幾句,然後才整頓衣裳站起斂容。站起身後,又沖著那月老像輕輕一揖,才隨著那個小姑娘走入這佛堂後的一個側室。

那側室陳設頗為素凈。室內原先有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少年人坐在那兒等。那少年人肩寬背厚,給人一種踏實之感。

那女子笑呼了一聲:「小舍兒。」

原來這少年他姓米名儼,小名小舍兒。轅門之中,數他與這女子最為交好,情若姐弟。若單看他平平常常的容貌,只怕無人會想到他就是赫赫有名的「轅門七馬」中的「羽騎」。——「鐵羽飛狐驃龍豹,無人控轡已高魁」,這就是七馬里全部的排行。

只聽他笑道:「如姊,願許完了?」

那女子點點頭——她卻是「江船九姓」中蕭姓一門的蕭如。九姓中的蕭姓原出於南朝蕭梁王室,算是帝室之胄。所謂「宗室雙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之所以兩句並提,就是為這兩句中所道及的人物雖都人在江湖,但祖上卻俱出於前朝皇室。宗室雙歧趙無量、趙無極原為本朝宗室子弟,不必多說。那九姓則分為劉、陳、蕭、李、石、柴、王、謝、錢,各為十五支帝室之裔。要把他們來歷一一數清楚話頭兒可就長了,大抵歸溯於南朝時的南齊、南梁、南宋、南陳與五代十國時的後漢、南漢、北漢、後唐、南唐、後晉、後周、閩、前蜀、後蜀與吳越。因為頗有重姓,所以九姓本為十五支帝王宗室的後裔。

卻聽蕭如道:「你怎麼會落腳在這個廟裡?」

那少年道:「近來風聲緊,我們七馬中人在江湖中屢屢遭人伏擊。我雖在劉錡帳下,但局勢險惡。七馬中現在已很有幾個兄弟有身份敗露之虞。這個廟的主持俗家身份原是我的叔祖,所以我就暫時隱身在這裡了。怎麼,如姊以前來過這廟?」

蕭如一笑:「我和你們袁老大當年就是在這兒相遇的。」

米儼微微一愕。他知蕭如是自己袁大哥最在意的一個女人,卻沒想到他們會是相遇於這麼一個月老祠。

原來這一位金陵名媛還有著另一重身份。她是——袁老大的女人。

那米儼對她頗為尊敬,不只為她是袁老大這一生惟一的一個紅粉知己,而且也為了她本人。不說別的,單就蕭如一身苦修的「十沙堤」心法在江湖中就足以與一等一的健者一較短長。何況米儼一向敬佩大哥,自然也就視蕭如如嫂。

只聽蕭如嘆道:「這麼說,文家人果不甘雌伏日久,要就此出手了?」

米儼的面上浮起了一絲忿色:「不錯,據說畢結還搞了個什麼『江南峰會』!與會的都是長江南北一帶有名的名門舊族,還有一干湖中海上的巨寇悍匪。他們當年俱受大哥壓制,而今倒擰成一股繩了。我聽到消息說石老六上月在白鷺洲中伏,是徽州莫家莫余出的手,如不是耿蒼懷意外相助,幾乎身死。如姊知道,袁大哥這些年頗得罪了一些人。如今他們得了機會,上上下下便一齊籌劃要推翻我們大哥了。也是,在朝在野只怕正有不少人嫌大哥礙眼呢。目前,『雙車』正遭秦相暗算,被牽扯入閩南亂局,不得回援;我們『七馬』也時時恐有肘腋之變——文府外盟時時窺伺,務求殺盡轅門七馬,所以我也是不得不小心的;官面上袁大哥手下的緹騎中人被万俟咼以種種事故牽制難動;而龍虎山上三大鬼當年為大哥一賭之諾,應許以身相助,偏又為駱寒所傷,蹤影難現。嘿嘿,駱寒他這西來一劍,倒真擾亂了江南之局。據傳宗室雙歧趙無量、趙無極兩個老頭兒也正蠢蠢欲動。江湖上有一句話已傳了開來,說是什麼『一劍西來、相會一袁;秋末冬至、決戰江南』。駱寒單人只劍,少與人言,怎麼會傳出這句話了?還不是有人居心叵測,故意要攪渾水,以謀私慾,所以才弄得個宵小聳動,想就此來個局變江南!」

他口氣里頗為激憤。因為轅門本不同於一般江湖門派,他們本是心憂亂世,要做大事的人。但在這腐敗的江南,真要想做成一事,卻又是何等艱難。

蕭如嘆了口氣:「怪不得,我快有三個月沒見到你們袁老大了。他現在怕真稱得上焦頭爛額,可謂新傷舊疾一起發作。這些年,他規整法紀,逼迫豪強,確已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唉——文家的人可不是好相與的。有他們在,這次事態的變數只怕會更大。文家人這次主事的是誰?」

米儼極快地看了蕭如一眼:「文翰林。」

蕭如目光一閃,點了點頭沒有說話。然後她輕輕拂了拂身側茶几上的一點灰塵,靜靜道:「那辰龍他怎麼說?」

米儼面色一凝:「袁大哥說:火藥是埋在那裡的,一引俱發。想要排盡暗雷已無可能,只怕拆雷之人會先身死無地。所以他不求根除,只求先拆除引線。」

這段「暗雷深淵」的典故原出於佛經。蕭如一揚頭,已詫聲道:「他要殺駱寒?」

米儼面上神氣一揚:「不錯!袁大哥要殺駱寒。他劫鏢銀、傷袁二、驅三鬼、辱轅門,如今江南動蕩俱由他而起。揚湯止沸,無如釜底抽薪。袁老大說:那湯總是熱的,可是又不能全潑,好在一向它還差點火候,他現在能做的只是抽掉那根快要把湯燒開了的最重要的一根柴。」

蕭如雙唇緊抿,停了一晌,才道:「也只有如此了,這也是無法之法。但——你們要怎樣才能找到駱寒?」

米儼搖搖頭:「無法找到。」

蕭如一揚眉。米儼已道:「我們動用了所有眼線,但他像消失了一樣,根本找不到。我們只知他還在江南,沒有回塞外,可不管怎麼就是找他不到。所以袁老大這次才會提師鎮江,勢迫淮上,好逼他出面。那易杯酒現在淮上新纏上了『金張門』,有了大麻煩,想來再當不得袁老大親身逼迫的。這一次倒也不全是為駱寒——蘇北庾不信最近也鬧得太不像話了。我知他們義軍缺銀子,但他雖號稱『義盜』,也不能把手就伸到江南地面啊!這一帶都是朝廷大佬的產業。上一次他們劫了劉尚書揚州的莊子後,朝中已人人自危。大佬們嘖有微言。如姊你知道,袁大哥在朝廷中能獲支持,實在也是因為他多少給了那幫食利者以一個安穩的局面。袁大哥在朝中如今幾乎已與秦相翻臉,是再也不能得罪更多的人了。那駱寒即是那易杯酒的朋友,而庾不信又是易杯酒資助的三支最重要的義軍中的一支,他離咱們最近。袁老大力迫庾不信,一是給他點教訓,二是要易斂也嘗到些壓力、好約束手下——三也是要藉此逼出駱寒。」

他頓了頓:「所以,袁大哥最近親手布置,命緹騎三擊蘇北,驅散了揚州『落拓盟』的分舵,清剿了高郵湖水寨,又遣緹騎都尉胡森楠駐兵通州。這三招下來,對庾不信打擊已甚。他號稱『盜可盜,非常盜;鳴可鳴,非常鳴』的天下第一『鳴盜』,一向做事太無顧忌,這次也該他吃吃苦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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