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宗室雙歧 第三章 忘機

耿蒼懷把石燃帶到一個江邊破廟,才把他放下來。這石燃也當真硬扎,耿蒼懷要給他裹傷,他竟擋開,自己咬牙接好胸口斷骨,用樹枝夾了固定,又用牙咬開一截衣袖,用手撕下一塊布來,扎住肩上傷口。

耿蒼懷在旁邊站著默不作聲——他出手救袁老大手下之人,本只是出於一時義憤,救出後,雖不說後悔,卻也實在沒什麼話好說的。

石燃這時抬頭道:「你是誰?」

他的年紀看來也不算大,但卻有一種百鍊成鋼般的鎮定。

耿蒼懷淡淡道:「你不是聽到了,我姓錢。」

石燃一笑:「宗室雙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九姓中的錢姓?嘿嘿,你蒙莫余,可別來蒙我。如果我猜得不錯……」

「你就是中州大俠:耿——蒼——懷。」

耿蒼懷一愕,不知他如何識得自己。石燃已笑道:「我們袁老大提起過你。他說,江湖之中,如文家輩,冒充文人儒士的有很多。」

「可是心中骨中,俱可稱為一個儒人的,卻只有一個。那就是——耿蒼懷。」

耿蒼懷一愣,他沒想到袁老大背後會這樣評論自己。石燃已笑道:「他說你是江湖上少有的他所敬重的人之一。叫我們如果碰上你,千萬在意你的『響應神掌』。」

耿蒼懷振聲一笑。得袁老大一贊,雖沉穩如他,也不由心中振奮。他不欲與「轅門」門下「七馬」中人多做糾纏,一笑之後,淡然道:「我雖救了你,卻也只救得你一時,救不了一世。後有追兵,還需你自己應付,你自己的傷自己留心,我走了。」

說著,他把背一挺——石燃既已認出他,他也就無須再喬裝改扮。那個一直壓在他衣服下的水瓢在他這一挺之下,登時就被掙得塊塊破裂。碎片順著耿蒼懷的衣服後襟跌落於地,耿蒼懷朗聲一笑,轉身大步向門外行去。

石燃卻叫道:「且慢。」

耿蒼懷並不停身。

石燃叫道:「君子以德報德,我要告訴你一個消息。」

耿蒼懷依舊充耳不聞,步出中庭。

石燃疾聲道:「我要說的是駱寒!」

他一語方出,耿蒼懷不由就一住步——這世上此時大概再沒任何兩字能給他帶來如此的震動。

他這時就想起石燃剛才熾烈的眼,剛看到時,他的心中就動了一動,自己也不知為何。這時才明白,只因為那一刻,他想起了駱寒,駱寒的眼——駱寒在雨驛中的眼。

在那個困頓的雨驛中,只有耿蒼懷留意了那雙眼中困頓下的熾熱與那種孤僻的高寒。耿蒼懷印象中大概也只有那一雙眼有著比石燃更酷烈的熱情。

石燃這時沖著耿蒼懷背影道:「這個消息目前應該還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我接飛鴿傳書,駱寒正在蕪湖不遠。他被宗室雙歧中的趙無極纏住了。我的人見到他們時他們還沒有動手。趙無極與他正向東行去,東邊是采石磯,我估計趙無極是想以『破陣圖』困他於采石磯畔。」

耿蒼懷神色一振——採石江邊李白墳?——趙無極?連這等人物都已出手,此時的江南,真可謂風雲際會了!

耿蒼懷還是沒有說話,走出山門,向遠處的江上望去。白鷺洲已然難見,一空如洗的天上,雀鳥無蹤,只見亂雲飛渡。

耿蒼懷的感覺卻只有兩個字:亂起。

——亂起江南!

這時,還另有人在說起駱寒。

那是在去鎮江的途中,趙旭與趙無量的對話。

趙旭問:「大叔爺,大家都說,駱寒十四歲那年曾於南昌滕王閣連斗『宗室雙歧』與『江船九姓』中多人。那天,你也在嗎?」

趙無量正抬首看天氣——天色清寒,看來霜降不遠了。

他搖頭道:「不,我不在,你三叔爺他在。

「他在閣外的江上。駱寒那一戰鬥的是九姓中劉、陳、柴、石、王、孟六姓中人。

「這六姓之中,不乏高手,但要說江船九姓中精英全在,也未免誇大了。」

趙旭的眼睛發亮:「那,他勝了嗎?」

他似為自己的急切有些不好意思,才又加了一句:「最後誰勝的?」

趙無量淡淡道:「你三叔爺離得也遠,也不深知結果,只知這六姓中人後來絕口不提滕王閣中一戰與駱寒其人。」

趙旭的臉就更紅了:「那我們這次去鎮江幹什麼?」

趙無量笑道:「你三叔爺那麼忙,咱們也不能老閑著,去摽住袁老大吧,適當的時候,且做個添柴之人。」

趙旭一愕:這添柴之人要添的是什麼柴?

那日,駱寒劍退三大鬼後,是在於寡婦酒家邊上上的岸。上岸後,他還去店中吃了飯,要了一尾魚。他看著那魚不斷翕張的口,始終沒有下筷。他只是覺得有一點累,這兩個多月來,他為劫送這筆銀子,用了不少心。緹騎難纏,他也絕不似旁人眼中那麼的省力。如今,事成之後,他有的倒不是喜悅,而只是疲憊。

吃罷飯,天已黑透。黑夜中,他就騎著駱駝,沿江又下行了五里。偶有江船漁火,點綴江心,那一點點光明並不能照亮什麼,倒顯得足下的野徑越發黑暗了。好在他的駱駝眼力好,稍有微光,就可看見。所以路雖崎嶇,卻也沒失過蹄。

行了近五里後,小路分岔,駱寒見到了塊界牌,遙知前面有個市集。他並不催駝前趕,也不打算宿店,找了棵大槐樹,下了駱駝,尋了根大樹杈就一躍而上。樹枝上頗多寒露,他並不在乎,和衣卧下。他身上穿的衣服本已濕透,卻並不去生火烤乾,一個人仰望天空發獃。天上無星無月,四野闃寂,只有風透重衫,於濕冷中給他一份難得的痛快。

後半夜天冷,他下了樹,蜷縮在駱駝腹邊睡著了。那駱駝的毛頗為柔軟。駱駝的體溫烤乾了他的濕衣。駱駝的鼻息也是濕熱的,有節奏的,像是這人世間難尋的一點安然與依靠。第二天破曉,有農人牽牛下田,路途經過。見那棵大槐樹下,一個黑衣少年正縮著頭靠著頭大駱駝酣睡。聽人腳步響起,那駱駝就醒了,卻不即刻起來,像怕驚醒那少年,由那少年酣睡。睡夢中,那少年發出幾聲清鼾。

以後幾天,駱寒行行止止,一路順江而去。路過荻港時,甚至有興到江邊米公祠去看了一看。悶了他就折上一片樹葉吹哨子玩。

他專揀小路走,越是崎嶇泥濘處他越是喜歡,虧他有那麼頭好牲口。可這卻苦了一個人——這些天,從於寡婦酒家起,卻一直有個人遠遠綴在他身後。那人似個釣叟,土布衣裳,手裡握個釣竿兒——苦的就是他。

也是,他這麼跟人未免太過明顯,何況駱寒走的路上往往無人,買吃食都難。過了一兩天,那老者不知哪裡找了條船,在江中陪著駱寒走。駱寒似全然無知,由他綴著,緩緩東行。

初冬的江南是一幅洗盡鉛脂的畫。你看看那江,水色清瘦;再看看冬小麥那一點點破土乍出、欲語還遲、連不成片的綠意;還有岸芷汀蓼和江邊老樹——才知,藏在江南春夏之日明麗豐秀背後的,還有這樣一份峭瘦。有時天上微微落幾點雨,霏霏洒洒,隨風斜墜,江邊的樹榦就濕了一層皮,變成黑色的了。那些枯枝硬杈,或屈曲、或虯結、或盤、或刺,常於無意處——某一個江灣路頭,跳入你的眼帘。橫似抹、直似削,宛如劍意。駱寒最愛看的就是這些,常常盯著一截枯枝會盯上半天。這冬日的樹,與春日的堤柳垂金、風拂萬條之味相去甚遠。駱寒得之,若有會心,但其中意趣,就無法言傳了。

船上的人看著他,這麼個殺緹騎、劫官銀、結怨袁老大的塞外少年,那些驚天動地的大事在此刻彷彿都已被他拋在了腦後。過去傷袁二對他是已完結的事,明年斗袁老大是還未開始的事,而現在,是今天。今天,他駱寒——正單人孤駝,行在江南。

江心船中是一個老者,科頭跣足,白髮蕭然。他就是趙無量的堂弟趙無極,在江湖上與趙無量合稱「宗室雙歧」的,也同為帝室之胄。他的長相卻與趙無量相去甚遠。他的正名本不叫無極,而叫趙橡——如趙無量,本名也不叫無量,卻是叫趙杞,兩人均是因為流落江湖,自慚為宗室之恥,才棄本名不用,而取舊日東京王府中「無量堂」與「無極軒」的名以之為號的。

趙無極臉頰瘦削,面貌清癯,而不似他堂兄趙無量看起來那麼狡睿多智,但頗有出塵之概。他二人之所以有「宗室雙歧名士草」這句外號,是因為頗得乃兄乃叔——徽欽二宗的遺風,擅長書法。趙無量工於隸篆,趙無極則寫得一手好瘦金體。他兩人經歷不同於其他宗室之人,少遇名師,又承家學,齊眉棒、太祖長拳,俱是從小修來的技藝。也是仗著這身武功,才得以在「靖康之難」之中,僥倖得全。南渡之後,憂苦備嘗,功夫更是突飛猛進,故才有「宗室雙歧名士草」一句盛傳江南。到此時,兩人息隱已近十年,誰會想到,今日這趙無極又會重出江湖,而且盯上了遠路而來的駱寒。

趙無極是個嗜武之人,想練劍之人總該時時磨礪、日日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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