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宗室雙歧 第二章 訪舊

耿蒼懷與小六兒離開了於寡婦的活魚酒家,走了六七日,才逶迤來到蕪湖城畔。

蕪湖也就在長江邊上,冬季水枯,更顯出沙灘寬廣,江水清瘦,極動人寥落之思。

最近這幾天倒是耿蒼懷連月以來難得的清靜日子。自從兩月之前,他路過江西後,就遭到緹騎圍堵,糾纏不休。後來因為在李若揭手中救人,也大耗心力。但李若揭例不出京,所以倒也少了不少麻煩。如今緹騎也不找他了,都全力對付駱寒去了,耿蒼懷身畔難得一靜。正好有小六兒在側,休息旅途之間,便教小六兒武功打發時間。

他自身武功本極高明,幾近於可以開山立派的地步。但生性嚴謹,加之一向忙碌,也就從未收過門徒。難得小六兒聰明穎慧,他父親許敬和武功雖不高,卻從小給他打下了很好的根基。耿蒼懷這一路武功本以平實見長,所以那小六兒上手極快。亡友有後如此,耿蒼懷也極感欣慰。

這日到得蕪湖城邊,耿蒼懷與小六兒一笑:「六兒,你怕不怕冷?」

小六兒肩頭一縮。他薄衣薄衫的,衣服下面凸起兩塊肩胛,小臉兒上卻笑道:「不怕。」

耿蒼懷沖他一眨眼:「那你敢不敢到江邊洗澡?」

那沙灘邊上長了幾株老樹,此時秋深,枯枝橫出,小六兒看一眼都覺得冷。但還是把小胸脯一挺:「敢!」

耿蒼懷笑著拍拍他的肩,拉著他找了個空曠無人遠離官道的地方解了衣裳,就著那冬日江水洗凈征塵。小六兒雖凍得一直在抖,卻也還挺得住,不肯叫冷,怕被他耿伯伯看輕。

兩人浴後抖凈衣衫重新穿上,都覺渾身一爽。

耿蒼懷平時一向很少照鏡,這時卻撫撫雙鬢,向江水中照了一照。他今年四十有二,奔走風塵,精神雖還勇銳,面相看來卻已頗顯蒼老。他自己也覺得自己這些年慢慢離那些少年心性更是遠了、久了、陌生了。

耿蒼懷想著心下不由一嘆:少年子弟江湖老,如不回想,他自己都不再能記起年少時的容顏。

——之所以又想起這些,是因為又到了蕪城。

耿蒼懷年輕時曾經客居蕪城。那時他還有一個戀人,名喚聘娘。可惜耿蒼懷行走江湖,蹤跡不定,聘娘父母便做主讓女兒嫁給了耿蒼懷一位昔日好友。當日聽到這個消息時,耿蒼懷真的痛徹心肺,痛得他此生不曾再娶。

——一生只愛一個人,這一點耿蒼懷做到了,但當日他以為自己永遠不會重返蕪湖、永遠不會與好友聘娘夫婦見面,這簡單的想法卻錯了。人都是很難決絕的。他明知這種會面形同飲鴆,但還是忍不住一次一次飲了。雖然每一次見面都讓他比上一次傷得更深。

後來他才明白這是一種自虐式的快感——就是想看看那一個傷口最深能傷到多深。

這滋味他嘗到了,但他並不恨這痛,因為這痛讓他成熟。也終於明白:原來痛到深處是麻木。麻木後是傷口的癒合、結疤。疤愈結愈厚,讓你不再覺得痛。但有的夜晚,你渴望從風塵勞頓、世事擾攘中清醒,還是會忍不住又一次親手剝開那個疤痕,很疼的,將從前的那些前塵舊愛想起,重新將之感受。

近十年前,好友去世了,聘娘成了一位孀婦。因為要對她幫助,而且兩人的見面已不會再帶來第三人的多心或痛苦,兩人的會面稍多了起來。卻也不過是一年三四次。

聘娘是個好女人,在她的平淡下,這十年下來,耿蒼懷心中的疤也漸漸脫落了。時間真的可以改變很多,有時他自捫心口,才驚覺心口甚至已平滑如初。只是在某些深切的夜,耿蒼懷才會想起心口那幾乎不再被注意的彎月形的傷口,印證著曾有一點鋸齒形的愛割切在那裡。

順著城西的輔德巷一直走到深處便是聘娘的家了。那是一個普通小樓,門前有株大榆樹。

耿蒼懷在榆樹下叩門,丫環伴姐兒來開的門。

這麼多年了,伴姐兒已認得他就是這裡的耿舅爺。耿蒼懷又拍拍小六兒的衣服,去去塵土才帶他上了樓。

風塵日久,當年的情懷留給耿蒼懷的,只是每次見聘娘之前都忍不住整整衣冠的動作。

這是一個平常的住家。樓上簡樸乾淨,西窗開著,為了透光,此外樓頭一室空蕩。樓上房間正中擺了個綉架,這是聘娘每日的功課,她以此彌補家用。

聘娘不在,綉架上綳了一副淡黃的絹,上面勾描有字跡,已用黑線綉出了大半。其間筆跡勾轉如意,足見綉工的高妙。耿蒼懷看去,卻是首七律,原來是自己舊年在中州時寄與聘娘的一首舊作。

詩不太好,只算一時感嘆,字體卻還是自己的字:

百尺樓台大好春,容華如謝雨如盆。

幾耕阡陌恆無獲,歷經風雪略識荊。

回首蒼茫無舊路,仰笑雲無渺前塵。

我為成名卿為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字跡橫豎聳亂,耿蒼懷看了一眼,不由自慚——覺得那綉工遠比自己字跡要強過百倍,用來綉自己的字真是未免太糟蹋了。

這時卻聽身後步履細碎,一回頭,聘娘已走了上來。她中等身材,裝束極淡。容長的臉兒,青眉素麵,眼角也細細有些皺紋了。

每次見到她,耿蒼懷都有一種欣喜的感覺,總覺得她依舊清爽如故。他卻不知道,聘娘始終能這麼清潔淡素,沒有於夫死孀居後神容散亂,實在也為耿蒼懷還在之故。她自覺此生頗愧負於耿蒼懷,心中自有她的一番意思在——想我這一生可能已無任何方式可以回報你於萬一,可以做的也只是讓你不至後悔於當年對我的青目吧。

這在她也許是無奈後的堅持,但她並不知道——在耿蒼懷心裡,也等於有人給了他一個愛一個人以一生的機會,讓他於世俗利慾、紛擾萬相中始終有一份可以洗心相對、不改初衷的初歡。

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機會的。也許這就是他忘不了聘娘的原因。她是他的超拔與救贖。

兩人見面總是淡淡的。聘娘話不多,耿蒼懷也從來不用塵俗繁雜來煩擾她。只見聘娘輕輕扯過小六兒,笑道:「這孩子好機靈的,怎麼會和你在一起?」

耿蒼懷答道:「他父親是我結義兄弟,名叫許敬和,如今全家已為刺秦一案而死。我把他從天牢里救了出來,這次來找你就是為了他。想來你會好好待他的。他年紀太小,和我行走江湖大是不便。我想把他寄養在你在這兒,只有你這裡我最放心。這孩子很有靈性兒,我打算把一身功夫都傳給他,但畢竟不能讓他這麼小就行走風塵。放在你這兒,該讀的書也就可以讀幾年,最好多認識幾個字,不至於像我這樣粗陋無識。就只是這孩子干連甚大,只怕還有人在察訪,你萬萬不可和人提起他的來歷。」

聘娘只微微一笑:「好。」

然後輕輕一嘆:「不提難道就沒有人知道了嗎?」

耿蒼懷一笑道:「不錯,這世上怕還沒人知道我在蕪湖還有一個好友,更不會有人想到我會把一個小欽犯藏到這裡來。」

他生性嚴謹,這一句話也就算是玩笑了。

聘娘卻在看著耿蒼懷,沒有說話,唇角卻隱隱現出一絲苦笑。

她不即刻開口似只是不想驚破這江湖漢子難得的一刻平靜心情。只是隨口笑道:「快中午了,你們肯定也餓了,快吃飯吧。」

近兩月來,不管耿蒼懷還是小六兒,只有這頓飯吃得最香。

因為都是家常菜,但難得的就是這「家常」兩個字。吃完飯,耿蒼懷看著聘娘忙碌的身影,心中苦苦一笑——「家常」兩字好溫馨,自己是不是也該靜下來了,在這個江城小巷中,置一處薄產,好好住下來,操上一份平常的活計,過上一段居家的生活。

碌碌江湖大半生,耿蒼懷有時細細回想,只覺自己這一生真的一事無成。他知自己的心太軟,道義感太強,不可為、不忍為與不屑為之事太多。有時他回想起二十齣頭熱血沸騰,以天下事為己任的年紀,不由會澀澀地想:這二十餘年,自己究竟幹了些什麼?威不如袁老大之令行天下;壯不如易杯酒之獨撐淮上;勢不如楚將軍;勇不如梁小哥兒;陰險卑鄙更不如李若揭之護衛九重。甚至後生小子如畢結,也可糾結起一派人馬弄得個風生水起。這些人無論善惡,但畢竟都是可以以一己之力干預天下大勢的英雄,自己卻算是什麼?

「婦人之仁」——耿蒼懷對自己有這麼一句近於否定的評語。年過四十後,他才終於苦澀地發覺:自己是不適合做大事的。

他為此苦澀,但如畢結所倡的「倒袁之盟」該是大事吧?耿蒼懷卻無論如何也不能以道義相妥協。他明知欲成大事,必善妥協。連袁老大的功成名就也是以無數次妥協退讓換來的——起碼荒唐如馮小胖子、靡費如尉遲恭之輩得以名列緹騎,就不會是袁老大的初衷。

可耿蒼懷雖為人仁惻,生活中可以退讓處他往往主動謙退,但他無法像很多「豪傑」那樣以別人的性命來妥協,那會是他最不能接受的道義上的妥協。

可不妥協又如何呢?這二十年來,寸功未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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