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宗室雙歧 第一章 勢迫

原來這一老一少兩個人物都非比尋常。老者名喚趙無量,少者名叫趙旭,都是出身帝胄。本為皇室人物,只因南渡之亂,龍種星散。趙無量與他一個兄弟趙無極憑仗一身武功,才幸免於難。趙旭更是趙家正派玄孫,亂離之後,就為他們兄弟兩個扶養長大。趙無量與趙無極本來也曾豎起義幟,帶領一批人馬勤王。後因金兵強大,終於被衝散,好容易輾轉來到江南,卻不見容於康王趙構。趙構稱帝建都臨安重開國脈後,兩人也只有被迫遠走江湖。兩人領兵不行,武功上可俱是好手。趙無量與趙無極俱善「太祖長拳」,又善使「齊眉棒」,當時江湖人物稱之為「宗室雙歧」。因他們俱為皇族,卻流落草莽,故有此稱呼。有句口號道是:「宗室雙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前一句說的就是他們。

這且不提,卻聽門外這時有個聲音道:「店家,前兩日,你有看見一個騎駱駝的少年從這裡上岸嗎?」

說話的人穿了件暗藍色的長袍,臉頰瘦削,眉疏目細,話問得也和氣。

這人別的還好,只是那身衣服怎麼看也不像他自己的衣服,倒有喬裝易服之嫌。——這家小酒肆的店主就是於寡婦,燒的一手活魚在方圓十里之內可是大大有名。因為近來生意寥落,實在沒想到這麼陰雨的天還有客上門,不由大是殷勤。

那來人卻只要她答一聲「是」還是「不是」。及至聽她親口說了一聲「是」,不由就將一雙銳眼向那江邊掃去。江邊這時除了絲雨空濛,什麼也沒有。那邊那漁翁打扮的老者在水榭中就把眼睛一眯,唇角露出了一分笑意,口裡喃喃道:「終於來了……」

於寡婦一時忙著殺魚。——可她再也沒想到,今天的生意竟還不只這一筆,那人才入座,接連的就有人來。有人不說話直接就找個桌子坐了;有的則笑嘻嘻,似乎十分興奮,中了頭彩一般;有的則絮絮追問——但他們問的幾乎都是同一句話、同一件事:你有沒有看見一個騎駱駝的少年從這裡上岸?

於寡婦這酒店的水榭佔地本頗空曠,但接連地來人,不由得就顯得逼仄了。有的還是一撥一撥地來的。只聽先前在座的老叟趙無量口裡喃喃道:「皖南、浙西、蘇南、閩中、江西、湖北、湘中、川西……嘿,文家做事果然與眾不同,就是快,短短三天,這麼多人就招來了。」

於寡婦一臉驚愕,這酒家從開業到現在從來就沒有來過這麼多客人過。到後來,每來一人,她臉上似乎就多了分抱歉——難得的是來的人倒都不挑剔,雖然後來剩下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但沒一個人有怨言,都找個地兒安靜地坐了,且銀子花得也大方。

有不修邊幅的甚至就坐在了地上,後來者更有見水榭中實在狹窄,且木頭老朽,怕承不住,自要了酒冒雨就在店外沙灘上坐著的。

於寡婦一邊燒魚一邊納悶:實不知今兒是什麼日子,不知是撞了邪還是走了大運,竟來了這麼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人物。今兒這一天,就足抵得她平時兩個月的生意。她也不敢多問。因為店小,備的菜不多,自顧忙著打發人到旁邊的漁村買魚買菜。

好一晌,那漁家少年才從自己的玄想中回過神來,驚覺這一幕奇景——這一向冷清的水榭中竟來了這麼多人,店裡店外好有三四十!

他睜大了眼不由一個一個挨著看去,只見這些人神情或陰狠、或剽悍,非同於尋常百姓。那少年也是有見識的,見其中不少人太陽穴高高隆起,分明是會武之人,而且是內家高手,店外沙灘上坐的十幾人中更有幾人分明就是綠林豪客。他不由一臉疑惑地望向他叔爺,吃驚地低聲問:「大叔爺,這些人都是幹什麼的?只怕還都是練家子!怎麼都跑到這麼個小店來了?」

他叔爺低聲笑道:「沒錯。旭兒,你只管看著,別說話。你不是愁沒趕上那天的熱鬧嗎?別著急,那還只是開始。從今天起,這江南六省的熱鬧才算真正上演,只怕要夠你看、夠你瞧的了。」

他們兩人都坐在靠水的角落,加之打扮尋常,一副本鄉本土的模樣,所以也就沒誰對他們兩個注意。

那些人相互之間似乎也認識,但彼此之間都綳著,沒有人肯先說話。一時之間,只聽得除於寡婦忙著收拾魚的砧板聲、熗鍋聲外,再無聲息。魚不會喊,否則,它不為了疼,也會為這難言的寂靜而大叫的。有的人也怪,就瞪著眼瞧著那些魚在於寡婦手下拚命地張嘴,寧可用這消遣,也不肯開口打破沉悶。

那旭兒忍不住「嗤」地一聲低聲笑道:「哪兒來了這一群泥菩薩?」

他一語未完,就見他叔爺先是眉毛一跳,然後耳朵也一跳,然後才聽得遠遠有個豪盪沛然的聲音傳了過來:「是哪位相召,約我耿某到此一會的?」

這聲音發處分明距這裡還有兩三里之路,但其響如鍾、其音如磬,聚若有形、散如無物,奔龍走馬般地直投入眾人耳朵口才炸開。

那旭兒也是個識貨的人,口裡一聲輕呼:「哇,塊磊真氣!連這樣高手都來了,今兒可真熱鬧了。」

他叔爺沖他讚許一笑。水榭內外,人人不由都是一驚,都想不出這耿某是誰?卻無一人答話。

叫旭兒的那少年朝南頭望去,只見一個人影正一縱一縱地轉眼逼近。那來人身材甚是壯偉,腰間卻鼓鼓囊囊,不知是什麼累贅。走近才看出他肋下還挾了個小童。他們轉眼已到了水榭之外一射之地。那漢子停下身形,並不急著進來,卻把一雙銳目向水榭中掃來。人人只覺自己毛孔都被他看得一炸,然後那漢子才頓了一頓又開口道:「是哪位相召,約我耿某到此一會的?」

他似乎不擅長說話,第二次開口還是這一句話。水榭中還是無人答話。靜了靜,店外才有一個老者站起,呵呵笑道:「小老兒還道是哪個耿某,原來是耿蒼懷耿大俠,難得難得,您也在邀約之列嗎?」

耿蒼懷望向他,卻似認得。想了想,才憶起這人是江西鷹潭五指門的長老何寓。五指門以指爪之功見稱,所以那何寓的手上指間厚繭累累,也是憑這一點耿蒼懷才把他憶起的。他不由微微皺眉道:「怎麼,是何長老傳柬相邀的嗎?」

那何寓似是個通達老者,含笑道:「小老兒哪有那麼大的面子。我們老哥兒倆也是應邀而來,主人至今還未露面呢。」

耿巷懷一眼掃去,見沙灘上還有一個禿頂老者,衣著與何寓差不多,正沖自己點頭微笑,知道他大概就是江西五指門的另一位長老何求了。這兩個老人在江湖上口碑不惡,耿巷懷心內稍安。他為人謹慎,至此才一握小六兒的手,說:「六兒,咱們進去。」

那小六兒這幾天大概又得他治療,人已大大精神活潑起來。他似極信賴他耿伯伯,一隻小手緊緊抓住耿蒼懷大手,一雙眼珠卻滴溜溜亂轉,極好奇地向眾人臉上看去。

耿蒼懷步大,小六兒被他一手握著,雙足幾乎騰空,沒幾步,他們已走入水榭之中。水榭中卻只剩了個三條腿的桌子給他們坐。小六兒見別的桌上熱氣騰騰地有菜,回頭看了下耿蒼懷臉色——他這些天屢次和耿蒼懷出生入死,已懂得查看局勢情景——見耿蒼懷臉色平和,似是不會有什麼大事,才開口道:「耿伯伯,我餓!」

耿蒼懷一笑,叫店家也炒兩個菜來。於寡婦那邊別處也差不多都忙好了,連忙應著。不知怎麼,來了這麼多客人,她就對最後到的這一大一小兩個看著有好感。那小六兒已不是當時臨安酒樓中的模樣,人洗得乾乾淨淨了,衣服也換了,更顯出唇紅齒白,乖巧伶俐。於寡婦知道小孩兒喜甜,加意做了一道糖醋魚端上來。才端上桌,那魚的嘴還在一張一合呢。小六兒極懂事,先往耿蒼懷手裡塞了一雙筷子,說:「耿伯伯,你吃啊!」

只是這輕輕一句,耿蒼懷心中卻不覺一暖。他飄蕩江湖有年,一向風塵奔走,急人之難,很少感受到這般溫情過。不由地將一隻手掌摩挲在小六兒頭上,笑說:「六兒,你吃,伯伯不餓。」

說著他抬眼向水榭內外眾人望去,不怒而威,卻已換了另一份神色。然後他才從懷裡掏出一張便箋,隨手向那盤中抽出魚身上的一根長刺,向身邊木柱上一按,那便箋就被魚刺釘在了那根木柱上。只聽耿蒼懷開口念道:

欣聞耿大俠得預銅陵城外困馬集一役。斯時風概,令人神往。弟不慚愚陋,甚渴一見,請於三日後會於尖石嘴東十九里處江灣於家活魚小肆,共議江南九省武林峰會。另有要事相商,切勿爽約,令人悵望。

他念的正是那便條上的字。柬尾卻未署名。有眼尖的細看那箋上之字,見其使筆用墨遒勁婉媚,端的稱得上好字。懂字的更覺是於本朝「蘇、黃、米、蔡」外另開一體。那漁老兒和他侄孫小旭也不約而同向那紙上望去。那名叫趙無量的老人似乎對此道也浸淫頗深,只見他指頭不由就順著那箋上的筆意划了劃,口裡喃喃道:「嘿,文家人中,繼文昭公後,居然還有把字寫成這樣的,可謂難得。」

卻聽耿蒼懷道:「本來,這無名之柬在下也不想理會。但是,嘿嘿,如果這是個陷阱,在下倒忍不住要來看看了。麻煩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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