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停雲 四解

生命是一件華美的饋贈,但可填充的難道只有這無數的繁瑣與疲重?

翩翩飛鳥、息我庭柯,

斂翮閑止、好風相和。

豈無他人、念子實多,

願言不獲、抱恨如何!

瞿宇似是對易斂沒把金銀全部留下頗有腹誹,卻也不便多說。只聽易斂道:「日後六合門若有用到淮上之處。只管來告。」

這話旁人還不覺得,但在荊三娘聽來卻如雷貫耳。她這些年雖閑居鎮江,但冬寒夏暑,雪夜霜晨,功夫始終不曾放下。但練來練去,始終難有進益。她知道自己是遇到了「武障」,卡在了那一層,苦無高人指點,始終突不破。於此困頓之中,便記起當年傳她匕首的公孫老人曾對她說的話:「你姿質極好,根骨絕佳,又為人穎慧,勇毅果決,本是一塊極好材料。可惜時間所限,我只能跟你呆三個月。否則,本門《劍器行》中有一套劍法稱做『舞破中原』,極適合女弟子練習。若能有成,不說叱吒天下、無人能敵,只怕也足以臻達一流高手境地,鮮有能擋其鋒銳者。可惜二百年來,還無人練成過。你本來有望,可你要練這套功夫,起碼也要在十年之後了。但那時,你我只怕已無緣再見了。」

那一刻他似覺已過了一生一世。場中為什麼還沒有聲?他的淚流了下來。他知道,無論如何,他必須低頭。他是男人,必須有擔當,必須面對,哪怕是三娘屍橫於此的慘況。也許還有他可做的事要做——這也是三娘要求他的,他要儘力護住易斂,哪怕屈辱。——這少年是淮上很多人的希望。然後,他強迫自己緩緩低頭,這一低頭,他似已過了一生。

沈放不解武藝。其實何只他,座中盡多高手,卻也一時猜不出就這麼念上幾遍三娘就會瞬息藝成了?只見易斂緩緩輕吟,三娘蛾眉低蹙,都沉浸在一篇《劍器行》里。這時易斂已念至第三遍,口音似乎平淡了好多,質木無文,毫無升降,但語速加快。三娘心中正擾擾不安,騰騰如沸,只覺滿地絲絲縷縷,看似可解,卻偏偏找不到那線頭。這時只覺他一字比一字快,快上加快地一字一字地砸在自己心裡,直至都隱隱生痛,但卻似慢慢豁然開朗了。猛地易斂伸指在弦上一划,琮然作響。三娘本一直側倚在廊柱上,這時忽一躍而起,大笑道:「我得了,我得了!」

說著,他撫撫廊柱,盤膝於地,橫琴於上,以指輕輕一叩弦,口內清清冷冷道:「聽清了,《劍器行》歌訣——昔有佳人、公孫大娘;一舞劍器、名動四方;觀者如山、氣意沮喪;天地為之、無語低昂;來如雷霆、堂堂震怒;罷如江海、永凝清光……」

瞿府家人也是見過世面的,並不驚慌,在冷超招呼下,把屍體抬了出去,找三口薄棺斂了。

「……江湖夜雨十年更。」

他也是一直在擔心易斂只怕是深藏不露,所以不願多樹敵手,其實心中又何嘗把荊三娘放在眼裡?

——皚如山上雪,皎如雲間月。

易斂一嘆道:「誰想還有剩的。」他望向堂中之人,留下十四萬兩與瞿府收回永濟堂,其餘金銀還煩瞿府家人搬到車上,一齊也帶走了。

荊三娘頷首一笑,她的眼卻在人群中找著沈放。直到找到沈放的眼時,她的心情才一松——她以一介女流搏殺「文家三藏」於永濟堂上,明日傳出,必然轟動天下,但這些她不在乎;她終於練成十年來苦心孤詣、未有所成的「舞破中原」,但這些她也不在乎;這一刻——絕藝已成、強敵已誅,她的心裡卻猛的一空。她在乎的只有沈放,有了他、她才不會感到猛然踏入另一境界時那種空空茫茫、四顧無人的孤獨。

他這話語氣睥睨,頗有以萬物為芻狗的意味。易斂卻鎮定不改,轉頭笑向三娘道:「我聽杜淮山說,荊女俠善用匕首。小可不解武功,不知請荊女俠代為出手如何?」

當時三娘好奇,就硬央老人把那篇口訣傳了給她。可惜這些年練下來,身法步眼,無一不對,只是連不成篇,舞不起來。這時聽易斂說及於此,不由雙眼一亮,一時之間容色絢麗無比,笑道:「易先生,那就請你指點指點。」

似是知道這一戰的兇險,三娘與「文家三藏」開戰時,朱妍就已被那老蒼頭護送走了,也就不及目睹這血腥一幕。這時,只聽有人輕輕鼓掌,那是吳四。只聽他說:「恭喜荊三娘『舞破中原』藝成。」

——這江湖夜雨十年更啊!

易斂一笑道:「指點不敢當,這套《劍器行》本傳自漢代黃石老人,為人所知卻是為唐代公孫大娘。三娘只怕也曾苦練不輟,但只怕有一節不知——這《劍器行》原是脫胎自舞、悟道自舞、歸意於舞的。既是舞,沒有樂曲怎成?在下別無所能,只是還可以為三娘之匕首撫上一曲助興。」

她本一直呼易斂為易公子,但聽他適才話語間分明已露出助自己藝成之意,如能行得,也是半師之誼,不由加了尊稱。

三娘只覺壓力越來越大,連沈放都看出場上漸漸只見黑影幢幢,少有三娘匕首的青光閃閃了。他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裡,忽然場中爆開了一片急風密雨,如檐間鐵馬、塔頂梵鈴,一聲聲越來越高,想來雙方已施出全力,就不知是三娘的匕首銳利,還是對方的鐵桶合圍緊固。

卻聽那邊張五藏已仰天打個哈哈,大笑道:「真是奇談,你既然敢孤身一人行走江湖,那就是不怕死了。難道說碰到別人要殺你,你只來一句不會武功就可以了結了嗎?嘿嘿,如果這樣,南朝北朝也不用爭了,宋金之間盡可議和。只是,天下要多活下來多少廢物,讓人看了多麼悶氣。」

——我不要你死——他眼中浮起語笑嫣然的三娘的臉,不能!——沒有你的一顰一笑,我就算坐擁天下又有何用?

荊三娘只微微一笑,並不答話。卻聽易斂道:「荊女俠,你技藝初成,正好有如此高手試劍,不亦樂乎?還請印之於琴曲。」

這已是她第二次囑沈放先逃,沈放眼中一濕,卻知當此關節,講不得兒女私情。只有低聲道:「那,你小心了。」

他所念的歌訣正是公孫老人《劍器行》的總訣,開頭幾句取意於唐時詩聖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成句,下面所念的就是歌訣了,如何進、如何退、如何趨避、如何防身、如何一擊如電、如何飛遁如兔、又如何藏、如何止……旁人聽得模模糊糊,荊三娘這些年苦研於此,日日夜夜、時時懸心。這時聽他念來,每個音符都似打在自己心裡。她平日索解這劍訣,只是一字一句地摳其意思,不能說沒有所成。但這番苦功用下來,一篇歌訣雖解得句句不差,但總連貫不起來。這時聽易斂一氣念來,開始還不覺,後來只覺其抑揚頓挫、淺吟深嘆,若合符節,若中關旨,她面上就喜色一露。易斂見了,頷首一笑。他這時已念至第二遍,卻又不與第一遍完全相同,卻幽微曲折,似又發第一遍之所未發。三娘雙眉輕蹙,暗想:這口訣原來還可如此貫連,只是又與第一遍不同,那究竟,何去何從?心裡一急,也知此時正當戰陣,不參悟透徹如何能行?臉上冷汗涔涔,但心裡還是如一團亂麻。

他注目場間,還來不及分得清是誰。先看到的就是血,地上的血,然後才見到場中四人。四人默然對立著,張五藏的臉上還在笑,那種讓人陰寒入骨的笑;沈放眼一花,移目看去,他看的是古巨,他要最遲最遲再看向三娘,哪怕那是一個他不得不接受的結果,且讓它遲些,讓它遲些……古巨的臉色卻是一片陰紅;然後、沈放望向於曉木,於曉木的臉上黯無顏色;然後,沈放才聽到那一響,是古巨、於曉木、張五藏一一相繼軟倒,他們或喉間、或心口、或眉際,都被刺了一小孔,是簪子扎的。

這還是今天場中第一次有死人。眾人都驚愕無語,不敢相信這一個結果。卻也覺得,這才是應該的結果。

可惜她初習乍練,一開始招式間未免時不時有斷續,劍意也有不能連接之處。可只要出現破綻,她就會隱覺琴聲入耳,那琴曲似乎就把她的招意重新連貫起來。三娘這才明白為什麼說《劍器行》是脫胎於舞,悟道於舞,歸旨於舞了。

三娘看了看陪她多年的匕首一眼——七年賣藝、十年沉潛、細心琢磨、苦苦研練,是的,也是到她學有所成的時候了。

說著,雙手連揮,他七弦古琴就如夜雨初暴,銀瓶乍裂,宮商角徵羽,一齊響了起來。真是驚雷忽掣、鐵騎突出、聲響呼號一時俱起,卻又分毫不亂。三娘也隨琴聲飄起,一著「飄渺西來」直向張五藏刺去。張五藏不及擋,雙臂一振,身子直向後退去。三娘這一匕首卻已向古巨擊去,古巨雙掌一拍,堂中就似響了一聲雷,他竟要憑一雙肉掌夾住那匕首。三娘如何能容他夾住?只見那匕首來勢飄忽,竟繞過古巨向他身後於曉木刺去。於曉木就是適才出手之人,他見三娘來勢弔詭,不敢大意,以「陰沉十掌」之第一掌「沉沉如碧」開招。三娘避開來勢,兵行險道,那一匕首險險從於曉木頭上掠過,自己一躍丈余,退到廊柱。

兩人四目相碰,如同四手相握。其間之凝噎哽滯、悲喜歡愁、憂懼相煎、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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