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停雲 二解

那少年自稱弋斂。

這趟鏢可以說自出福建,就沒這麼平靜過。就算到了江北,在杜、焦手中從滁州運到舒城這一段,雖然也無事故,但眾人那股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小心勁兒還是讓沈放記憶猶新。

一出醉顏閣,他就招來一個年老車夫,叫他送朱妍先回客棧。也許就是為了他語氣中的那份淡定,朱妍與他雖萍水相逢,卻也就信了他。那少年這才與杜淮山、沈放、三娘三人一齊回到焦泗隱一干人等下榻的客棧。

那少年首先見過了王木、金和尚諸人。他的話很少,但態度和悅,讓人不自覺有如沐春風之感。杜淮山手裡現在的鏢車可遠沒有未渡江時秦穩手中的興盛了,只有兩輛,但價值更多。一輛裝了駱寒送來的金子珠寶;另一輛則是他們沿路所收的銀鞘,一共也有幾萬兩。焦泗隱知道要在這裡交割,所以單租了一座跨院。門口全由鏢行的夥計守著,閑雜人等一概不許入內。王木與金和尚領著眾人把車內之貨一樣一樣卸到屋裡。沈放與三娘也在旁邊看著。沈放一向以為綠林人物,草莽英雄料來都是大碗吃酒、大塊吃肉、大秤分金的人物,哪想這一干人對銀錢卻甚是鄭重,盤點得也極為仔細。那少年似已聽杜淮山說起沈放是何等樣人,這時向沈放遞過紙筆算盤,笑道:「有勞了。」

弋斂就撿東首極偏的一個角落坐下了。沈放與三娘見他不說什麼,便也坐在那兒靜觀其變。

沈姑姑道:「超兒,把你義父的信拿出給他們看看。」

劉萬乘聲色不露,淡然道:「該當,該當,這門主你不當還有誰當?」

那少年低下頭,雙眉如蹙,籌算起來。

車子就從側門進入。繞過影壁,便是個小廣場。沈放與三娘沒想六合門一個小小影壁後會是這麼寬敞的一個廣場,想來這裡就是六合門的練武場,寬足十丈,長約十五六丈,正對面台階上大概就是六合門的正堂了,也是議事之所,堂首果然掛著弋斂所說的那個十六字之匾。筆勢遒勁,黑底塗金,上書「拳平內寇,槍御外侮,惟我瞿門,六合義首」。看來這六合門在江湖上果然氣派不小。

那少年輕聲一嘆:「我手裡還有個近十萬之數,總欠數目我也不知道多少,但一總算下來,總有個四五十萬兩之數,所以只怕還有個七、八萬兩銀子的差距。唉,千算萬算,沒有料到六合門老門主瞿老英雄會在此時過世。」

他輕輕拊了下掌:「真是天不假年、天不佑我啊!」

杜淮山也嘆了口氣,開口道:「其實,他那兒,公子只要不去,你和他之間的這段賬目,只怕也無人知道。」

裝金子的那輛車太滿,他們三人就坐在裝銀鞘的那輛車裡。這車卻換成了那少年的自備的車,想來常用,構造很合理,銀子都放在了車底,所以車廂很空。雖簡易,但舒適。沈放昨日與那少年談的也不算久,主要是弋斂向他請教分類記賬的問題,看來淮上果然缺的就是這方面的人才。

足忙了一個多時辰,才算將將盤點完整。那少年並無喜色,目光中反似有憂煩之味,最後他問:「折算起來的話總共值多少銀子?」

他話淡淡的,但說出來自有一種讓人心服的威儀,杜淮山似乎無從推拒,口中道:「那公子呢?」

弋斂道:「我與沈兄……」側身向沈放與三娘一笑,微露歉意的樣子,「及荊女俠明日一早即趕到六安府去。車我帶著,另有要事請沈兄夫婦幫忙。」

他為人和氣,似是對這麼決定別人的行程有所不安,側過臉沖沈放夫婦微笑道:「小可唐突,賢伉儷勿怪。如果別無要事,便請同行如何?」

這正堂本就是六合門子弟的練武堂,這槍也是他練熟的,接著一躍而回,在靈桌上一拍,桌上所供瞿百齡生前所用七十八斤重的鑌鐵長槍就已一跳而起。他這一拍使的是猛勁,然後並不收手,右肘一抬,一個肘錘已輕輕巧巧撞在槍尾,那槍已迎面向劉萬乘射去。瞿宇這才叫道:「劉師叔,接槍。」然後雙拳一抱,他那長僅四尺的點銀槍就橫在雙臂臂彎間,人已躍至門前下首處端然執禮。

弋斂笑道:「當此之世,以沈兄夫婦之識量,不落難倒是怪了。而淮上得沈兄相助,才真正是莫大幸事。」

這話他說得頗為誠懇,說時雙目直視著沈放。沈放也是頭一次見人這麼坦坦蕩蕩地望向自己,不由也向那弋斂看去,卻見他的目光如曉雪晨晴。他一直未曾注意到這少年的相貌,這時一眼望去,依然無法細看似的,只覺那種絕世殊才,濁流獨逸的氣度卻是自己平生所未見的。

這話果然極為厲害,正擊中冷超心口。只見他一咬牙,不理瞿宇搭在肩上之手,已向下磕去。瞿宇一驚忙伸手去扳,卻沒有扳住,被他一磕到底。瞿宇見他硬來,不由大怒,見他還要磕第二個頭,當下手上加勁,他這招已用上「虎爪」之力,冷超如果還是硬來,不怕他肩骨不斷。沒想那少年性子極犟,又向下磕去,瞿宇實沒料到他腰肌那麼好,只憑一腰之勁就可抗拒自己的腕力,身子反被他帶了一晃。冷超這一頭又磕到了底。

三娘明他所想,不由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卻聽杜淮山道:「只是,公子身邊不也缺人嗎?就不留一個人以應傳喚?把王木留下吧,那孩子雖不愛說話,但處事穩重,當得大用。」

弋斂卻笑道:「他是干大事的人,怎能屈在我身邊干這些瑣事。有他在,金和尚與臨安鏢局那些小夥子雖初來乍到,你和焦老也就都放心了。我去六安府也沒什麼大事,一個人足矣。再說還有沈兄夫婦,你們又何必擔心——難道,我現在已讓人不放心到如此程度了嗎?」

沈放雖是鎮江名士,但如三娘所說,對錢穀兵革之學一向留心,遠不同一般腐儒——因為他心裡知道,無論如何轟轟烈烈的大事,其生存之道、博弈之基都離不開此。他不大在意家中細務,但論起錙銖計算、賬目往來,他反比一般人都精細。當下也不推辭,有他這江南名手在側,一張交割單自是列得詳詳儘儘、清爽無比。赤金、珠寶、銀鞘各成一欄,連成色都標清楚了。

那邊瞿宇卻接了沈姑姑的話在旁冷哼道:「嘿,未亡人,也不知什麼時候就這麼自己把自己升格了。把瞿門家譜拿來看看,什麼時候許你稱作未亡人了?」

杜淮山在一旁問道:「還不夠?」

不知怎麼,他每見那少年一次,心中就會這麼靜很久,濁世滔滔,橫流無數,但只要見到他的眼,杜淮山覺得自己彷彿就又可以淡定與有尊嚴地活上一段時日了。

瞿宇、郭、劉、楊與沈姑姑聞聲都一愣,他們雖爭家產,卻也不願名聲外揚,並未請客。開始以為堂上坐的都是對方邀來以助聲勢的朋友,沒想大多卻是和瞿百齡生前有生意來往的朋友。

沈放與杜、焦二老及金和尚等人也自另有一番惜別之意。動蕩相逢、同舟共濟,一朝忽又萍蹤浪跡、各奔前程,當此時勢能不感懷?但大家也說不出什麼,還是焦泗隱說了一句:「保重,淮上相聚。」

停雲靄靄、時雨蒙蒙,

八表同昏、平陸成江。

有酒有酒、閑飲東窗,

願言懷人、舟車靡從。

那楊兆基撲來之勢雖怒,出手卻極為謹慎,內力如吞如縮,如一股棉花糖般把瞿宇攻來內力緊緊粘住,不許它脫身喘息。旁人只見兩人一時都靜了,四手相握、四目相對,如不是一個面色青紅,一個目光深銳,真如情深意切的一對叔侄一般。乍見之下,怎麼也看不出這二人其實是在一決生死。

這一句似說出了大家心聲。二十幾人都伸出手,疊在一起,用力拍了一拍,然後散開。

這時,沈放忽想到另一個問題,問弋斂道:「我記得金朝出使之人一向張狂,予取予求,怎的昨日那完顏晟會那麼乖乖地被杜老一句話就給嚇走?」

沈姑姑得他一句,似重定了神,有了勇氣,開口說道:「不管怎麼說,你們承認我也好、不承認也罷,我和百齡一起過了這麼些年,端茶倒水,功勞苦勞不論,我總是他眼前的人了。我就算沒明證,他給超兒的親筆信你們可都看到了,他這義兒可不是假的。我們又不和你們爭六合門主,又不爭瞿門門主,你們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又做甚麼。」

瞿宇與郭、劉、楊三位見那冷超不是作假之輩,也還放心。情知瞿百齡生前,沈姑姑碰不到那箱子,死後又被自己幾人防得緊,無暇搗鬼,所以也不怕她有瞞報的。

瞿宇一恨,反問道:「你輸了呢?」

弋斂含笑不語。三娘見丈夫對江湖上事顯得未免太過天真,不由笑道:「還要有那面小旗呢!那可是表證。你以為誰念那麼兩句完顏晟都會信呀?再說,那句話隨便誰口裡說出來都能有杜淮山口裡那份氣勢嗎?」

一路果然車行無事,沈放也微覺奇怪。

第二天一早,沈放、三娘與弋斂三人壓著兩輛車就上了路。車夫用的還是杜淮山召來的人,似也是義軍中的人物。分別時沈放覺著,大家雖沒說什麼,但無論杜、焦二老,還是王木、金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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