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停雲 一解

江北的雪很早,干冽的空中有鳥翼划過。雪中的人舔舔乾澀的唇,覺得乾澀的唇同樣也需要酒意流過,需要那暖暖的一辣,順著唇、順著喉、直到胃,需要那一道辣入的感覺——否則這雪就只是雪了。

那店伙猶在遲疑,杜淮山已向他手心塞了點硬硬的、涼涼的、銀白色的、讓黑眼睛看了不能不動心的物事。那店伙不由站住腳,口裡含笑道:「這怎麼好意思。說起來話可就長了,我也是聽我丈人家說的,那朱妍就租住在他家開的個小客店。」

沒有那杯酒如割,又如何消得這冷冽清澈?

杜淮山冷笑道:「這是我漢家江山,我們不管還有誰管!——你還想不想安安穩穩回到中都?」

三娘一直微愕地看著那個叫朱妍的女人,長這麼大,她還是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做「驚艷」。

杜淮山一時卻沒有說話。他望著窗外乾粉一樣的雪,似在想著怎麼回答。自從進入滁州地面,他收到消息,便不再北行,一路反向西折行去。到了巢湖地界,雪見停了,卻見沈放與三娘一頭青騾、一隻叫驢,從後面趕了上來。杜淮山是何等人物,雖然沈放笑道和他們彼此有緣,竟能重新碰見,但他見沈放夫婦再次有意與自己同行,又時時攀談,這時又問起這話,已猜知他心中打算。卻聽他淡淡道:「這個一兩句話一時之間倒也難講得明白,我念一首他幼年時寫的詩來給沈兄聽聽吧。」

杜淮山一雙老眼盯在那店伙的臉上,他的每句話似都關聯很大,卻偏看不出他是有意還是無意。杜淮山至此也不便多坐,給了銀子,說聲:「有擾。」便與沈放與三娘起身去了。

忽聽廊下有琴響了三兩聲。滿座一愕,這時才都見到適才三娘望見的那箇舊衣少年。

三娘手一動,就要出手。卻見那少年忽然揚首向這邊喊道:「杜老!」

歷來吟詠諸葛武侯之詩文最多,沈放就讀過不知多少。但見這麼一個不習文墨的老者居然這麼慎重地吟詠一個人幼年之作,不免也微覺詫異。

俺對著衾兒枕兒,怕與那腌腌臢臢的近;

沈放靜靜聽著,半晌,問:「天下果真還有這樣的人?」

座上氣氛登時變得嚴肅,吳縣令已不敢答話,只是連連拭汗。要知當時宋廷對北來使節一向以承順為主,任誰也不敢怠慢。——也是,在秦丞相威勢之下,誰又敢當輕啟戰亂之責呢?

沈放端起酒壺,給自己滿斟了一杯酒,然後望著杜淮山道:「兄弟在江南時,心憂家國卻無可效力,常恨恨於有負此生。若是早知天下還有此等英才,就是把命賣給他也心甘了。我沈某論別的不行,但錢穀兵革、運籌謀劃、賬務來往、筆札書信,只怕倒也能為人盡上一份心力。易先生身邊只怕也缺一個這樣的人。若蒙杜老引薦,並承易先生不棄,在下自當傾力相與,骸骨以報。只是,杜老,你說,他會用我嗎?」

卻聽樓下那少年琴聲溶溶,每一響似都托起了朱妍的足。他口中似還在低吟,遠遠隔著,聽不清。沈放耐心聽去,隱隱是陶潛的《停雲》。這一舞直有頓飯工夫,忽然那少年猛然收指,朱妍於急旋中也猛地一停,其間關合之巧彷彿兩人心有默契,久已練就。沈放只聽那少年在收手時輕輕嘆道:「自古才人多寂寞,何須去住兩沉吟。」

沈放聽了心下佩服,暗道:老江湖到底有老江湖的做派。焦泗隱則更謹慎些,怕只王木和金和尚幾人擔不起這護鏢大責,自己陪王木等人去了,留下沈放、荊三娘及杜淮山三人先向醉顏閣去看看消息。

杜淮山與沈放就在喝酒。

他看來氣度蘇徐,但除了彈琴,他還會別的嗎?心中一時不由疑慮無限。

焦泗隱一臉鄭重,道:「據鎮江快訊,袁老大出京了。」

她似終於認清了這個男人,聽到自己心裡有什麼東西碎去的聲音,那聲音很小,但又很大,連對面三娘似是都能在她身形的微微一顫間聽見。可惜,她曾最最在意,為之捨棄最多的人卻一臉油汗地望著個金使,誠惶誠恐,完全沒有聽見。

杜淮山問:「可還是為了這批鏢貨的事?」

俺只願荊兒布兒,出了這風風流流的陣……

「『那你知道劫銀的是誰?』

焦泗隱嘆道:「——還是缺人,『十年』、『五更』俱有事在外,各有要務,家中只有小甘、小苦留守,連稼穡兄也已赴鄂北處理楚將軍之事。加上最近六安府中六合門主瞿老英雄去世,六合門中大亂,危及淮南之盟。還有巢湖之賬目紛紛到期,一筆筆加來,恐怕有四五十萬兩銀子之巨。易先生實在抽不出人,這事又太大,自己就親身去了。」

這魯老爺子據說姓魯名消,表字狂潮。安徽商賈名聞天下,但據傳有一半人是領著他的本錢在做生意,可以想知他豪富的程度了。當時宋金分隔,惟有他銀號里的銀票可以通行於兩地。他主要的生意卻只一樁,便是天下聞名的「通濟錢莊」。他把銀號分為「北庄」和「南庄」,分別打理兩個朝廷的生意。據傳南宋朝廷為建錢塘海堤都跟他有過銀錢來往,真可稱得上家財萬貫、富可敵國。——沈放正自想著,卻見那店伙又掂了一壺開水來續茶。他見幾個人悶坐,不由開口先沖沈放笑道:「客人不是嫌清靜了嗎?這下熱鬧可快來了。有一撥金使過境,本縣吳縣尊要親自款待,適才衙役的衙票已經傳來了,一會兒就要在這裡待客。我們掌柜的把他們就安排在你們這座位斜對首的迴廊,到時只怕還要演鼓樂,傳營妓,一會兒可就熱鬧了。」

他心裡深知——袁老大如果過江,緹騎勢力北張,他夫婦也必然無幸。但沈放雖是書生,卻自有書生的勇氣,他伸一隻手握住了三娘的手。三娘被他一握,似乎就心定了很多,將指也扣住沈放的手。心想:丈夫雖不解搏擊之技,但生性中也自有可以依靠之處的。

焦泗隱道:「他只說如果順利,叫咱們馬上把鏢銀押到江北舒城,他在那兒派得有人專接應我們。要是沒有得手的話,也不必在意,他會有辦法的。」

眾人還是第一次見到一個營妓居然也敢拿款兒。等了半天,卻還是沒到。不等那完顏晟發怒,吳縣令已發起怒來。他那麼一個斯文人,一巴掌就抽在前來回話的家人臉上,打出五條指痕,怒叱道:「你說我說的話,就是抬也要把她抬來!」

第二天一清早他們果如杜淮山所說,絕早地就動了身,一路上走得急,披星戴月,曉行夜宿,一干人第三天一早就到了舒城。上了凍的車轍讓馬車走在上面不免顛簸,好在趕車的人儘是老到的車夫,又有臨安鏢局的一干小夥子,所以車子在路上走得一直還算順暢。

到了舒城時,沈放也沒想到這小小舒城卻也別有氣象——只為這一帶地處巢湖,水土宜人,每年巢湖一熟,豫皖皆足,這一帶可以算得中原之地的一大糧倉了。加上百姓勤勉,最近幾年又風調雨順,兵火寧靜,沒有太大的戰事,所以連沈放都頗訝異於江北還有如此富庶之地。

據杜淮山說,最近幾年這一帶的平靜有一多半是靠易先生他們苦心經營得來的,既要南撫宋吏,又要北拒金人,還得內剿盜匪、外抗強梁。幾年之間,這裡已被構築成了河南義軍最重要的糧倉,現在易先生過手的糧草倒有一小半是從這裡提調來的。

在遭受到人生最大打擊的時刻,她惟一能想到的也只是讓她愛恨俱難的舞與歌。

沈放望著他,見他已極輕但極肯定地點了下頭,就把手裡的酒杯端起,緩緩地、緩緩地一飲而盡,心中似從未曾如此快意過。這時——窗外正雪干天凈,窗內已是杯酒盟成。

焦泗隱道:「不錯。據說,袁老大極痛忿於袁二之傷,不滿駱寒劍不留情,已揚言要對當日困馬集雨驛中人全力追殺。已派畫工繪影圖形,傳下令來。而且他放出話來,說駱小哥兒這趟鏢中,別有一個關乎天下大勢的隱秘,得之者雖不能說威行天下,但已庶幾可令大江南北情勢一夜之間事變時異——他這話分明是要挑動天下豪傑動手,用意無非是逼那駱小哥兒現身。據說,江南文家與長江老龍堂已有些聞風而動的意思,只怕淮上從此多事。最讓人吃驚的是,外傳袁老大已經親臨鎮江,也知道鏢銀到了咱們手中,很不滿意義軍此次所為——說咱們過江開扒,有違當年盟約,有意渡江北來,親自向易先生討個說法。他這回如果真的渡江北上,只怕就不是一兩句話可以打發得了的了,弄到後來只怕會兵戎相見。咱老哥兒倆只怕給易先生惹麻煩了。」說著輕聲一嘆:「唉,此情此境,易先生真還當得上袁老大這一頭天大的麻煩嗎?」

這時她耳中卻聽到三個字:「我娶你。」

王木便看向杜淮山,杜淮山沉吟了下,道:「那也好——只是不知道易先生到底有多急,咱不能讓他久等。這樣,你和金和尚帶著鏢車先找個客棧盤桓下來,順便歇歇。我與沈兄夫婦先去醉顏閣看看——這裡雖平靜,但畢竟還是官家之地。你們千萬要小心,別都進去,留兩人在客棧外守候著。一有動靜,就趕緊來報,免得敵手太強時都被敵手纏住了脫不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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