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夜雨打金荷 第四章 金荷

店外的雨越發下得凄涼起來,檐間瓦上,疾徐不定。經過這一陣鬧,膽小怕事的早躲回房了,留下的幾桌都是膽大的。鏢局中人還在,金和尚、王木和張家三弟兄湊在了一處,也許他們本就是約好的;杜焦兩個老者依舊在角落裡坐著,那穿黑衣的少年還睡著未醒;瞎老頭和孫女無處可去,也在火邊守著;還有沈放與三娘和幾個膽大見過世面的行人。只尷尬了何捕快並來福等六人,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僵在那裡。

三娘低聲和沈放說:「那個杜淮山綽號洞明手,焦泗隱江湖上名喚練達劍,是極厲害的一對角色。聽說近幾年專門在淮上為義軍籌措糧草、招兵買馬。兩人都是老狐狸,洞明練達,一輩子很少和人交手,不能打的仗絕對不打,打的一定不會輸。」

沈放微微一點頭,三娘又暗指那秦老爺子道:「那臨安鏢局的總鏢頭姓秦名穩,綽號穩如泰山,行鏢三十年,兵荒馬亂,從未失手。盛名之下,絕無虛至,那金和尚幾個比起他們那可嫩得多了。」

沈放問:「你怎麼都知道?」

三娘一笑:「你忘了,我是殺人放火的女強盜?」

店裡油燈昏暗,地上的火光照上來,本顯得頗為詭異;但映在三娘臉上,只覺語笑嫣然,風情無限。旁人也奇怪這對文士夫婦竟有如此膽色。

那邊鏢局中的秦老爺子忽抬起臉,側耳傾聽了下,臉色微變。不約而同的,焦杜二人對望一眼後,似也神色訝異。焦泗隱的一隻左耳更是忽地支棱起來,屏息靜氣。過了好一會兒,眾人才聽見外面風雨聲中一陣陣馬鈴傳來,倏忽前後,夾雜在風雨里,奔走不止。那絕對不是一匹馬,說不上是三十匹還是四十匹好馬,蹄聲雜亂,不知為何在這雨夜裡賓士。王木的臉色一動,想了下,忽然道:「緹騎?」

金和尚不由臉色緊張,側耳聽了下,點了點頭,悶聲說:「好像是。」

王木喃喃道:「怎麼會這麼多?」

張家三兄弟也一臉緊張——金和尚一向膽豪,這時也不由把手伸向禪杖,王木的嘴唇緊緊抿住,便是秦穩一桌,也未見得輕鬆。

沈放大奇,不知店裡為何人人自危。只有何捕快幾人面露喜色。半晌那秦穩先舒開了眉,道:「不是朝這邊來的。」

那邊杜焦二老也點點頭,他們兩撥人本各不相干,明顯為這緹騎的意外出現打破了彼此間的界線。眾人聽這麼說才略略放下心來。卻見秦穩轉頭沖那邊杜焦二人一點頭,臉上含蓄地略微展容,算是一笑,低聲問:「是圍殺?」

那兩人也面色凝重,沉吟了下,點了點頭。

這是幾個老江湖根據經驗得出的判斷,眾人自是信服。那三人當下便也不再說話,心底卻在想——是什麼人物竟值得緹騎校尉出動三四十鐵騎雨夜奔襲、傾力圍殺?今夜的雨,當真是下得越發荒涼了。

沈放先聽說馮小胖子是什麼「緹騎三十二尉」中人,以為都是些扈從皇帝的官場紈絝子弟,徒有虛名,也沒當回事。這時聽那幾人口氣鄭重其事,談論都不敢太大聲。看來緹騎裡面定有不少非常人物,甚至絕頂高手,而且組織緊密,否則如何能把這一干三山五嶽的人逼得人人自危?

他問三娘道:「緹騎究竟是些什麼人?」

三娘臉色也少有的嚴肅,她想了下,答道:「相公——你還記不記得十年前,高升老店?」

沈放一點頭,他當然記得,十年前他便是在高升老店中與三娘相逢的。當時三娘像害了很重的病,身上還有傷,一個孤身女子病卧於他鄉。沈放也是由憐生愛,然後由愛生敬,最後與她得成連理的。

三娘靜了一會兒,說:「那時還是緹騎剛剛組建,聲勢遠沒有今日之盛,但就是那樣也已非同小可。那一次,你遇到我時,我不是在生病,而是受傷。我就是傷在他們手裡的——緝查都尉顏杞綱,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厲害啊厲害!他的五步搜魂手,我情願一輩子再也不碰到。知道我為什麼就嫁給你了嗎?自從緹騎遍布,江湖上幾乎就沒有旁人混的份了,特別是閩浙吳贛一帶,更是潑水不進。他們組織很嚴密,也很複雜,其中既有官商子弟,又有招降的江湖巨盜,還有各門派中的高手,更有大理寺來的獄丞。那馮小胖子便代表它的官場勢力背景,連他也怕的袁老大,那為首之人的厲害你就可想而知了,那可真叫絕頂高手。天下武林,七門十三派,還沒聽說有誰敢說是他的對手。他是緹騎三十二尉中的老大,當年不過三十餘歲,南渡之前已享盛名的『一劍三星』就是折在他的手上。從他到緹騎起,軍紀整肅,勢力大張。有他們在,秦丞相的位子可安穩多了,無論官商軍匪,在朝在野,順者昌、逆者亡。鋒鏑所指,必殺無赦。」

沈放從沒聽三娘講過以前的事,他尊重三娘,也不問。沒想三娘今日似要跟自己說起了。

只見三娘想了下,又道:「十年了,我終於又拔出了這根紫荊木釵。」

她的眼光一陣迷離,頓了頓:「你知道嗎?我的名字就叫荊紫。

「當年這個名字在江浙武林只怕也算小有傳聞——小時候,我也就像那個賣唱的小姑娘一樣,吃過不少苦。當時正是亂離之中,我跟著一個雜技班到處賣藝走索。但我比她幸運,我遇到了一位老人,他會武。其實我只跟他呆了三個月,他給了我一把匕首,還傳了我一套功夫,一篇口訣。教完後他說:『你資質不差,可惜我不能久留。』然後他問我:『以後再遇到欺負你們這班姊妹的,你怎麼辦?』

「我說:『殺!』他哈哈一笑,說:『那好,我沒教錯人。』便走了。

「干我們這一行的,人稱女伎,有賣藝的、走繩的、頂竿的、唱曲兒的、刺花繡的……其中彈散樂的張真奴,棋待詔沈姑姑,射弩的林四九娘,唱雜劇的史慧英,演影戲的黑媽媽也算各有絕技,天下聞名。我與他們交好——別人都說我們是賤女子,瞧不起我們。可干我們這一行的,也多想開了,不在乎別人瞧不瞧得起。但就算行走風塵,也不能由人欺負。他們富人總是在說『仁恕』,我荊三娘要行的,卻是報復!

「我們一起有幾十個姊妹,各行各當都有。也有會兩招的,也有一身弱質全無功夫的,但都有一顆人心,一根倔骨。你們男人不時奢談大義,若見到我們姊妹那時一人有難,旁人赴湯蹈火,捨身相救的樣子怕不都要愧死!我姐妹中有人嬌啼慘死於堂威之下,有人橫刀自刎於淫徒之前——剛才那小姑娘說的你也聽到了,我都不知她是誰,是哪一個好姊妹!——這些人中,我殺人犯案最多,眾姊妹為衛護我傷死的就有七個。」

三娘苦笑了下:「——所以我那根紫荊木釵竟是血染成的!江湖中人稱我們為『蓬門』,那根木釵便是我的符令,那上面染的不是我一人的命血,是姊妹們的鮮血。當時這紫荊釵令在江南弱女子中,也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十步殺人,千里復仇——凡聽到不平事,我沒有袖手的,哪怕連累更多人喪命。但我們這些人雖苟活於世,也不能由人殺剮,只要義之所在,彼此就在所不惜。」

嘆了口氣,她理理思緒,又道:「那年,有個姊妹在無錫城外被一夥光棍輪姦致死,官廳拿住他們,只判了充軍之罪——因為傷害女伎與殺害良家婦女在人們心中還是有不同的。這且不說它,我一個在無錫的姊妹卻聽說,那伙光棍一口咬定他們輪姦的時候人已死了,而且身上穿得不整齊,是無錫知府的一個管家把那女人屍體丟在城外的,他們實際只算奸屍。他們這麼一說,死刑的罪就被判了充軍。

「我聽到這回事,知道這裡面一定有蹊蹺,死去的那位姊妹為人清白,守身如玉。當時我的脾氣,一刻也坐不住,馬上就趕去無錫,打聽出那姐妹死的那天是被知府招去陪宴的,宴請的是左都御史、兵馬司的幾個官,都是紈絝子弟、無恥之徒。我就猜到可能是怎麼回事了。過兩天我聽說左都御史要回請,我姊妹遇害那天在席的人也大多在座,我便由人引介,裝做賣藝走繩的混了進去。

「那天另有一桌小宴擺在他家後山的亭子上。幾個官兒輕衫小帽地坐著,大概聽說我姿色不惡,便只把我一人傳了去,先都還人模人樣,叫我把繩系在亭柱上,走索翻跟斗給他們看,我也就演練起來。不一會兒我聽見一個官兒低聲說:『這雛兒不錯,叫所有閑人都退下去如何,咱們還像那天那樣玩她一場。』那左都御史便邪笑起來,叫下人們都下去了,說:『都到山下去,不管聽見什麼,殺人救命也好,一個人都不準上來。』我心裡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這一定是批禽獸!也冷笑著想:『正好!』等那些閑人走光,那幾個官就露出醜態來,色迷迷地看著我,問我還有什麼絕活兒,一起獻上來。我聽出他們是在玩兒我呢,便說:『小女子還會舞匕首。』他們聽說一個女子會舞匕首,越覺得開心起來,忙說:『快、快。』

「我把繩子先一道道攔在亭周,裡面的人先還笑,以為我是在給自己結網,不知是自己逃不出去了。我便開始舞匕首,心裡想著死去的姐妹,心中激憤,當年教我的師傅曾說那一套招數的極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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