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夜雨打金荷 第三章 雨驛

江南的雨總是不知不覺地就來了的。來了以後,便綿綿不絕,眉邊髮際,縈繞不止。沈放看著三娘騎在花驢上的身影,才知「風鬟霧鬢」四字到底是何含意。那雨一開始只潮潮的,像只聞得著、看不見。漸漸卻霪霪不止,有些寒涼,惹人煩亂。好在和三娘在一起,便是秋雨有時也像是春雨了。

他和三娘重新上路時,荊三娘找了個偏僻的地方把那頭餘杭大車店的青騾賣了,換了一頭叫騾和一頭小花驢。他兩人並騎而行,放心肆志,只覺沿途所經,風光無限。

沈放問過三娘一遍去哪兒,三娘不答。他再問時,三娘方露齒一笑道:「淮上。」

兩人一路北去,沈放見三娘行得慢慢的,不由奇怪——就不怕文亭閣追上來嗎?

那三娘一笑道:「你不知道文亭閣這個人,外表斯斯文文,心狠手辣;內里卻心高氣傲,一擊不中,恥於再次出手。我不知他在官場中如何逢迎,但在江湖上必還有他自己的規矩。」

沈放奇道:「你把他說得這麼厲害,怎麼會被一個身受重傷的人一言不發地趕跑了?」

三娘搖頭嘆道:「當今世上,氣概武功能及得上耿蒼懷的,又有幾人?能在他面前來去自如、全身而退也就算相當不凡了。」

沈放點點頭,想起耿蒼懷的默語豪情,不由心中一陣激蕩。又想起三娘那日捨命相救自己,更是滿懷感激,默默地把三娘看著,半天不說一句話。三娘看他一眼,也知道他在心內溫存自己,輕俏一笑,一拍花驢,自己先跑到前面去了。

說來好笑——兩人結髮十年,雖一向胸懷坦蕩,相敬如賓,但心中卻絕無似這幾日路上的小兒女情態。一番變亂,倒似把兩人都變年輕了。三娘對沈放一向敬他重他,卻很少如今日這般把他這麼又羞澀又溫柔地想起;沈放一向也覺得自己算愛重三娘的了,卻沒似現在這樣看著她一搔首一揚眉心裡便浮起一種憐惜的感覺,像是心尖真的微微在發顫——這種感覺真的該珍藏一生一世。

晚上兩人住了店後,油燈之下,常常好半天都是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地相互看著。雖然知道從那日刀頭舔血之後,彼此就等於纏上了無數的煩惱——大車店的追殺,秦丞相的邀訪,今後在這擾擾的江湖中只怕再難得一天的安穩。但只是那麼靜靜地把彼此看著,似乎就已覺得歲月靜好,此生安穩了。

這時沈放見三娘已跑到前面,一拍騾子,快步追上,卻找不出話,搭訕道:「真沒想到,一路上地界你竟這麼熟,倒真是個老江湖了。」

三娘回眸一笑道:「古人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人生兩大快事——這前一句已經讓給你了,後一句我也就不敢自謙。」

沒想這場秋雨越下越大,兩人行至銅陵外困馬集時,便真的被困住了。困馬集只有一家客棧,前後兩進。只為前面幾條溪流暴漲,加上道路泥濘,眾人都怕牲口滑蹄,不敢往前再走,一條窄路便斷在了這裡。

這條路本不是什麼正經官道,只因為近,所以還有人走。客棧本來就小,這麼著有三五日,每天都有幾個人一邊咒罵天氣一邊住進店裡來,烘衣吃飯,倒頭悶睡,等著雨停。偏那雨硬是下個不絕。日子過得太悶,這些來住店的客人南北皆有,罵老天爺的話自然也千奇百怪,聽來也算長日里的一樂。

沈放等先來的人還有房住,後來的客人只好打地鋪了。這天,見雨依舊未停,沈放心下煩悶,向暮時,便向店家借了一雙木屐,一把油紙傘,出門野望。離店數十步有一個土丘,沈放就登上那裡,極目遠眺。只見草色蒼黃,雨腳如麻,心裡不由忽忽就有了種蒼蒼暮色起中原的感嘆。忽聽得一陣馬鈴兒響,向南邊的來路望去,只見有八九輛鏢車正在道上艱難地走著。一共二十幾個趟子手跟在後面,趟在泥地里。車隊拉成了長長的一排,趕車的都是老把式,可車輪還是不時陷進爛泥里。好在那二十幾個趟子手都十分精壯,是正當年的小夥子,便費勁吃力地把那車子再拔出來。這些小伙兒們家教倒好,雖遇到這麼個鬼天氣,並沒有大聲咒罵,只默默使勁——否則像店裡的客人一樣,這麼血氣方剛的二十幾條嗓子一起吼起來,想來定會十分壯觀。

那隊鏢車距離小店也不過千餘步了,可這麼短的路程還是有車子接連陷進去了五六次,一輛停下,前後的就都只得停下,每次都留下深深的車轍,足見鏢貨的沉重。

沈放遠遠看著他們進了店裡。想來他們這條路上是走熟的,和店家們都認識,一到門口,店家就出來招呼個不停。沈放又站了一會兒,見四周景色漸漸模糊,也就趿著木屐往回走了。

才回到店門口,就發現門首的側柱上不知何時已拴上了頭駱駝。那駱駝好瘦,小店門臉本就破爛,那頭駱駝被拴在這裡,越顯得毛色蒼黃。

只見它渾身又是泥又是水的,十分骯髒,背上只有個單峰,軟耷耷地垂著,也不知多少天沒吃飽了,身上也全不見鞍轡。那牲口好高,四腿精瘦,更顯得四個蹄子極大。一雙眼半垂著,邋遢狼狽。

江南本來絕無此物,只偶爾有關外人騎來,不由人不當個稀奇看。店主的兩個孩子就圍在門口的雨地里不肯走開,真是「看到駱駝認作是馬腫了背」,實在稀奇。

沈放也是第一次見到,不由好奇,繞著它轉了兩圈,多看了幾眼。店裡幫傭的是個愛說話的,見他停步,便笑道:「先生也看這個稀奇?真別說,我在這條路上也幫忙了二十幾年了,還是頭一次看到這東西,算長了回見識。這牲口骨架子這麼大,一次怕不能馱上好幾百斤?」

沈放估量了一下那牲口的身架,怕是那店伙說得不錯。

那店伙說著卻皺眉道:「那個穿黑衣服的哥兒也不吩咐一聲,到底喂什麼呢,難道就盡它餓著?只說有酒給它喝兩口,可料呢?怎麼也算個『遠客』,到底叫我怎麼喂?」

沈放無心聽他啰唆,走進門,看見店家還在應酬著那群保鏢的呢,口裡正不住地在跟那幾個走鏢的鏢師賠罪:「實在對不住,這雨下的,到今天柴房裡都住滿了。您看這怎麼辦?只有委屈幾位年輕兄弟在這前屋裡先坐一晚上,困了趴在桌上打個盹吧。小人兩口兒也不敢睡,且在這兒侍候大伙兒,有什麼吩咐可以立馬招呼到。這麼就騰出了一間屋,可以給秦老爺子和兩位鏢師歇。——秦老爺子,您看怎麼樣?委屈您眾位了,我說著都不好意思。」

眾趟子手都正在洗臉,那店家婆娘招呼得細緻,親手絞手巾遞給他們。兩個鏢師也不多說話,只等那秦老爺子吩咐。那秦老爺子一望是個乾瘦的老人,一張臉上皺紋如刀切石刻,滿頭的花白頭髮,可精神頭十足,看不出到底是個什麼年紀。只聽他說:「就這樣吧,出門在外還能講究什麼,要講究,就在家裡別出來了。你先弄點兒飯來,再多來點兒牛肉,夥計們也餓了,先吃起來再說。」

店家忙應著——暗想這趟鏢居然由秦老爺子親自出馬,可見非同小可。

他是省事的人,也不多問,只暗暗算計起這近五年來還是頭一次看這老鏢頭親自出馬,可見押的鏢貨之重。這麼想著也就自己忙活自己的去了。

那前廳本是個穿堂,秋涼寒重,店家便生了個火塘。火不算旺,難為店家還留有乾柴。但柴多少也有些潮了,一屋裡便熏得都是松油味。門口掛了個棉布帘子,用做擋寒。正是掌燈時分,眾客人無事可做,除了倒頭悶睡的,大多都湊在前堂里坐著,自己說話,聽人說話,解解悶。

點菜吃飯的佔了桌子,不講究吃喝的都是一條條凳上坐了,或靠牆角,或圍著那火塘,隨便吃點什麼。沈放見三娘也在右邊較僻靜處佔了張桌子,便走過去,笑問:「你怎麼也出來了?」

桌上已點好了幾樣菜:一碟干筍、一尾魚、一塊白煮豆腐、一碗五香乾絲。在這樣的店中,有這幾樣,也算很不錯的東西了。又都是沈放愛吃的,所以沈放一見之下,雖是羈旅之中,心裡也不由暖了。

三娘低聲笑道:「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江湖多風雨,仔細聽人言——這是我師傅當年教給我的江湖口訣。如今咱們既然犯了事,就不能不小心些。屋裡悶著也是悶著,不如出來坐坐,一來聽聽最近有沒有什麼新聞,哪條道能走哪條路不能走,或是又有什麼不利傳言;二者,也好叫你這個彬彬君子嘗嘗江湖小酌的味道,看比你那深宅大院、廣廈明堂如何?」

沈放知她說笑,當下也就一笑入座,吃了兩口菜。忽見火塘邊坐著祖孫倆兒,正是前日在酒樓上遇見的那個說書的瞎老頭和三娘送她木釵的那個小姑娘。兩人身上穿得單薄,又濕透了,正在火堆邊瑟瑟地烤著。沈放一奇,當真天涯何處不相逢——他們倆也來了。

三娘嘆了口氣:「你也認出來了,唉,這些難民也真可憐,大概在餘杭又混不下去了,剛才是跟著那隊鏢車一起進來的。」

說著一指——鏢局中有個濃眉大眼的小夥子,剛才就是他把那快累壞的老頭兒攙進來的。

沈放「哦」了一聲,隨眼四處望去,卻見靠店門口的一張油膩的桌子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