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夜雨打金荷 有才有志能破能立

——椴派小說我見

溫瑞安

很多文藝界的朋友、記者、編輯、學者都問過我,如果在現今作品已發表、出書的新一代武俠作家中,我最看好的三位是誰?

我甚至不必閉上眼睛仔細思索,馬上出現的其中一個名字,就是:小椴。

很多俠友反應訝異,認為小椴行文風格,並不十分「溫派」,我因何選他?我的看法卻正好相反:一個成功的創作者或藝術家,一定會有他明確或強烈的風格。沒有獨特文風的,頂多,可以成為好作家,但不可能成為成功或偉大的作家。小椴,他的小說,早已確立了他「亂山雲掩翠,老樹雪花生」般迷人、耐讀的風格,我稱之為:椴派。

大家讀椴的小說,難免會覺得比較接近宮白羽、梁羽生的路子,而文風、布局最與金庸相近。可是,如果他只是金、梁的繼承者,或者只是在大師的影子下逡巡,我認為既是小覷了椴,而且也大有偏差。如果椴乃是自梁羽生名士派的悠遊古岸出發,那麼,他早已渡過了積雪的拱橋,且已雲遊於如聚峰巒、如怒波濤的江湖上。

我們常稱許金庸的武俠小說乃「集各家之大成」,這點誠然,金庸是一代宗師,但小椴已自金庸的百尺竿頭出發,早已更進了七八十步——不一定已經更好、更成功,或更偉大,但那七八十步,肯定是獨門「椴派」的。在藝術創作修為上,哪怕是更進一小步,已經是千仞峰頂,一步石敢當了。

光是他的《弓簫緣》,一個俠女獨劫法場,然後一刀殺了她所救的人,已是「高手一出手,便知有沒有」。他的《長安古意》,一個老人頂住一家鏢局,敢接一宗長安無人敢接之鏢,氣派已夠「請從絕處讀俠氣」。《屠刀》更進一步,寫一個悍婦醜女,在行俠時美麗不可方物。這些題材,不僅前輩沒有寫過,沒有寫成,甚至還沒想過;或不敢寫,或者能寫、敢寫、寫了,不過,沒有寫得那麼動人、動心、動情,以及,沒有小椴那一支能短能長、各有妙境之筆。

他筆下情節,常常給人一種懸宕(suspense)的推動力,讓讀者感到的好奇和趣味,都到了極致。他的小說,不論長短,都兼顧寓意、題旨,講究內在的邏輯。因此,我們可以推測他,寫小說不僅是為了娛人與自娛,或者稿酬和名氣,而更重要的是,他在創作間一定寄予了抱負和志氣,這點很重要。我自己也是武俠小說作者,而這類文字往往被商業社會的一般人認定為通俗或商品,只注重其趣味和娛樂價值。是以,我的武俠創作在早期時,比較著重敘說故事的吸引力和趣味性,但到了80年代後,寄居於純商業社會的香江,我反而刻意往較文學和反傳統的方式逆水而泳、背道而行,那就好比要在古畫的留白中找出它的味道和境界來。這點堅持何其不易,而且容易備受誤解。這樣也許會失去了部分看熱鬧的讀者,但卻鞏固了一批可貴的看門道的同道。特別指出的是,武俠小說是目前華文創作中,唯一還能來自傳統,仍能存在於現代(功夫也是)的文字,它有強烈的民族意識,還有獨特的民粹風貌。我們口口聲聲地嚷嚷著文學國際化,其實,不能保持民族特色的作品,則也不能為國際文壇重視。很多人捨本逐末,其實只是本末倒置。極高明而道中庸,極遠大而致精微。這大概就是小椴小說的致力所在。

能夠善用通俗,其實就是一種不俗。偉大的小說不一定能通俗,但極偉大的小說往往也極通俗。暢銷不一定偉大,但常銷則一定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小椴的小說里的人物,一如福斯特(E.M.Forster)所要求的,不只是故事(story),而是情節(plot),他筆下的人物,不是扁平的(flat character),而是立體的(round character),這些種種小椴小說的特色,願日後我能在寫「談武論俠」、「俠道相逢」、「義所當為」、「生要盡歡」等專欄中,再一一討論。

當我們讀到,椴小說中的武術場面偶爾也有:「魚肉神功」、「大關門」、「小解腕手」、「挽弓挽強」、「用箭用強」、「殺人有限」等招式之時,我們也會會心,古龍和我的「嫁衣神功」「空中追空」、「夢中做夢」、「解牛刀」、「好人有限」、「死人不管」、「惡人勿看」等作品,或許他完全沒注意,沒看過,但依然能有「溫派」的功架。這麼一來,反而可以回答前文無數文友的訝異:小椴並不「溫派」——因為一位真正的宗師,他隨手拈來的文筆,已一早融會貫通了各家各派,相互契同通情,所以,小椴可以自立為「椴派」之外,也是另一種翻空出奇的「溫派」。

但丁說過:「Abandon hope,all ye who enter here.」意譯為:入此門者,莫存僥倖。

是的,俠義創作之門,有所成者得有志有才,有質有文,能毅能勤,能破能立,莫存僥倖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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