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深大寺附近

青年的臉俯向斜下方,邊看著小小的溪流,邊朝這面走來。淺灰色的西報,式樣合身,穿戴得體。樹叢的綠葉和雜草把他的身軀烘托得十分醒目。

若說醒目,走在後面的白衣女子更顯得光彩奪目。潔白的衣服,迎著初復的陽光,看去好似把光線都凝聚其一身了。而且,原因還並不僅限於此,她的臉尤其顯得光艷照人。

青年並沒有發現輪香子站在這裡,指著潺潺作響的清澈流水,正和身後的女子說著什麼。那位女子不停地微微點著頭。雖然從青年的背後只露出半個身子,但仍能看出她身段苗條,容貌端莊。

正在輪香子心跳加劇的時候,青年一面走一面把臉抬起來朝向這邊。那張臉正和在諏訪見到的一模一樣。當時便是從那間豎穴小屋走到外面以後,輪香子才在耀眼的陽光下第一次看清他那張面孔的。

青年看到這邊,眼裡現出驚訝的神色。輪香子從正面迎著他的視線,看出了他那眼神的變化。胸中很不平靜,心怦怦地跳了起來。

「呀!」

青年先開了口。弄清站在那兒的年輕女性是誰,他那轉瞬即逝的吃驚神色,立刻化成了開朗的笑容。

輪香子鞠了一躬。

「是您呀?」

不消說,這聲音和那時完全一樣。不同的是,青年那時穿著不很乾凈的毛衣,拿著略髒的挎包,而現在卻面目一新,完全是一副洗鍊的紳士派頭。不知什麼緣故,他那領帶上的花紋首先映入了眼帘。

「真沒想到,竟會在這裡見到您。」青年說,他那微笑之中還帶著純樸的驚訝。

「我也覺得很意外,」輪香子說,「您在那兒走的時候,我差點喊出聲來了。」

「這麼說,您剛才就發現我了?」

「嗯。我正站在這兒感到吃驚呢。」

「我還以為是哪裡的兩位小姐站在這裡呢,正心不在焉地瞧著,卻不知道就是您。是了,那一次是我失禮了!」

說到這裡,青年才發出了笑聲。

「哪裡,是我失禮了。多虧您,諏訪成了我記憶中最有趣的地方了。」

「是嗎?」

青年的臉上掛著笑容。

「越後,不,是越中吧,您去那裡看洞穴了嗎?」

輪香子這樣問道,腦子裡浮現出走在上諏訪車站月台上的這位青年的身影。

「嗯,去過了。相當痛快。夜裡在回來的火車上,累得精疲力竭呢。」

「真了不起!」

輪香子想到,對方跑那麼遠的路,特意到洞穴里去躺一躺,的確是夠辛苦的。

這兩個人交談的時候,青年身後那位女子一直保持相當的距離佇立在那裡。視線投向細小的溪流,側臉上微微浮現著彬彬有禮的笑容。她的態度顯得十分友好,正在等待同伴談話的結束,然而也是同時在拘謹地旁聽著年輕女性的爽朗話語。

輪香子感到,那位比自己大約年長五歲的女子身上,有著一種穩重而又聰慧的風度。這不知為什麼給她造成了一種輕微的壓迫感。這種壓迫感,正是眼下青春妙齡期往往容易產生的、僅因年齡之差而出現的那種自卑感。

「是加鹽烤,還是油炸呀?」正躬身在菜板上操作的大師傅搭了腔。

「怎麼做,小香子?」佐佐木和子似有顧慮地問。

輪香子扭過頭看看案扳上的虹鱒魚,共有四條,乾乾淨淨地擺在那裡。

「就是呢,你喜歡哪樣?」

「我喜歡加鹽烤。」

佐佐木和子不時地把眸子轉過去瞧著青年和那位女子。

「那麼,我也來那個好了。」

這時,從後面傳來了青年的聲音:

「恕我失禮了。再見!」

蕎麵館裡屋是個簡樸的日本式房間,可以在那裡進餐。房子是陳年老屋,只要想到這是一家山間小吃店,就會感到萬事如意了。

在這裡坐下來,聽著屋後傳出的流水聲,就好象下雨一般。

「剛才那人是誰呀?」

房間里有四張矮腳食桌,佐佐木和子把雙肘支在靠壁龕的那張桌面上問道。一對大眼睛直視著輪香子的臉,露出一副很感興趣的神態。

「古代人。」

輪香子答道。她的眼裡還留著青年和那位女子的身影。青年說了句「恕我失禮了」,便沿著長有許多樹的斜坡緩步走了上去。那位女子向輪香子點頭致意後,也跟在青年後面離開了。

「古代人?怎麼回事?」佐佐木和子困惑得睜圓了眼睛。

「前些日子我到諏訪去的時候,在那裡遇見的。諏訪湖附近有一處豎穴遺迹,我去那兒參觀的時候,剛才那位青年,正在復原的豎穴小屋裡躺著。我一問,他說這是一種愛好,休息的時候,常找那種地方去旅行。」

「嗖,真與眾不同呢!『古代人』這是你給加的綽號吧?」

「嗯。因為他自己也說,睡在那種地方,覺得好象家裡人都出去狩獵了,唯獨自己留下來看家嘛。」

「有趣!夢想回到原始社會,是個浪漫主義者哩。這是對煩雜的現代生活的反叛呀。」佐佐木和子拍手叫了起來,「他是幹什麼的?」

「不知道。不知是個從事什麼職業的人。名字的縮寫字母是T·O,象中學生似地用墨水寫在很髒的舊挎包蓋上。」

「嗯,還真有點魅力呢!而且,今天出現在面前的,完全是一副衣冠楚楚的年輕紳士派頭,帥極了!正是原始的老古董和現代化共處於一體嘛。」

佐佐木和子兩肘支在桌子上,雙手交叉在一起,托著下顎。

「還有,在現代化方面,則是帶著漂亮的情人,在深大寺附近悠哉悠哉呢!」

「哎呀,是情人嗎?」輪香子抬起服問道。

「真糊塗!要不是情人,就不會兩個人單獨跑到這地方來了。你以為是什麼?」

「不清楚。」

其實,輪香子是有那種感覺的。不過,她不肯明確地斷定為情人。

「我觀察過了,」佐佐木和子眼裡閃著光,「那位女子,說不定是太太。」

「太太?」

「不,不是那位『古代人』的太太。對,儘管年齡相仿,但不是他的。」

「……」

「怎麼,你不覺得她特別沉靜嗎?就是身上穿的衣服,也與未婚女性不同。你看那白地的料子上,織著銀色的豎紋,又用草綠、褐黃、玫瑰紅三種顏色搭配在一起,織成有凸紋的印度式的那種紅白相間的小碎花,典雅中透著高貴,淡泊而不流於俗氣。」

「觀察得真仔細呢。」

「那自然,綢鍛商的女兒嘛!」

的確不假,佐佐木和子的家是京橋專門經銷綢緞的老鋪子。

「她腰上系的帶子,我看是那種叫『鹽瀨』的厚絲織品,但帶子上印染的硃紅色圖案特別突出。我的感覺是,她是一位在服飾上特別講究色彩搭配的人,而且是結了婚的。」

輪香子只好沉默不語了。

「長得可真漂亮呢。」

佐佐木和子眯起一隻眼睛瞧著輪香子。

「嗯,是一位美人。」

對於輪香子來說,遮在那位女子細白臉龐上的影子,仍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看你很沒有精神呢!」

「可是,小和子。」輪香子臉紅了,「你講得不對頭呀。那位『古代人』,我想不會是那種人。」

「你真傻!」佐佐木和子說,「如果是光明磊落的關係,就會大大方方地向輪香子,向我都做介紹了。他不是沒做介紹而悄然離去的嗎?這一點,正是我進行推測的拫據呀!」

燒好的虹鱒魚盛在盤裡端上來了,而輪香子卻一下子全然失去了食慾。

小野木喬夫正在向結城賴子介紹在諏訪豎穴遺迹見到的田澤輪香子。當然,他並不知道那位年輕女性的名字,可是卻讚不絕口地說,那位小姐似乎出身很好,性格也很開朗。

「真是意外,沒想到馬上又在這個地方碰到了她。」

腳下的路從寺院前面通過,一直伸到樹林之中。結城賴子面帶微笑靜靜地聽著,但當她的目光落到茶館櫥窗里陳列的稻草編成的馬時,卻立即停住了腳步,說:「真好玩。買一個吧?」

「買它做什麼?」小野木的言外之意是,連孩子都沒有,買它給誰玩呢?

結城賴子以微笑的目光看著小野木的臉:「做個紀念嘛!和您到這兒來一趟……」

說著,她那修長的身姿便湊到了茶館跟前。

小野木點起一支煙,在原地等著賴子。不一會工夫,賴子選中了一匹稻草編製的馬,然後又向茶館的老大娘問了幾句什麼。

「您看,可愛吧?」

賴子走出來,手心上托著馬。纖細的手指向上攏起,那匹小馬蹬開四條長腿,躍然掌上。

「為什麼這兒賣稻草馬,您知道嗎?」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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