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後記

我很少在小說中寫到自己。所謂的私小說不適合我的氣質。把這些素材用於虛構的世界,我覺得可以強調出自己想表達的東西和感情。我認為這是小說的正道。我並不想否定佔有一席之地的私小說,只是認為它與自己的道路有所不同。

儘管如此,我還是寫過兩三篇類似私小說的作品,但結果還是印證了以上的看法。

不過,也並非作不想回過頭來看看自己走過來的腳印。我已經五十五歲了。在公司來說,已經是退休年齡了。實際上,我看過報社等處退休後的人們在雜誌上發表的一些簡短的回憶,便也動了念頭想寫寫看。不是寫小說,而是出於對自己的問候。

迄今為止,人家勸說我寫寫這類自傳的東西,已有兩三次了。但我總沒有心思,理由是還為時尚早,可是一過了五十五歲,心情就有所改變。這時,《文藝春秋》社勸我動筆。我終於拿起了筆,但連載結束以後,翻過來讀一讀,還是不滿意。後悔這不算寫作。我懂得了,自己的前半生是多麼乏昧呀!真是一成不變。為了合訂成書,我把連載的稿件拿起來看了看,最後只是做了一些刪節。

在連載的過程中,編輯部要我一直寫到當了小說家以後。我拒絕了。理由有兩個,其一,因為我開始就沒有從事文學創作的志向,因此,不會談什麼所謂的文學進修;其二,在以寫小說為生之前,我的人生已經度過了四十多個春秋,以後的十二三年僅僅是一小部分。我在文壇上交遊不多,所以也寫不出來與哪位作家熟識,或者了解某某作家的情況,這樣就會使讀者感到沒有趣味。而且,過於接近現實,極不成熟,所以即便真的要寫,也想放在十年以後再說。如果活不到那時候,那就不寫而終吧。

不過,本書在這裡結束,也會使人有不了了之的感覺。因此,作為與目前的生活相連接的部分,想簡單加一點以後的事情。

——如前面寫到的,我的志向不是寫小說。在二十歲左右的時候,多少有過這種念頭,這是那種年齡的人誰都會有的,是不足為道的。後來被生活所迫,不是那個樣子了。我認為,支撐起一家是艱難的勞動,我為全家生活的安定而工作。但是,我喜歡讀書。

大概是昭和二十五年(即1950年)時吧,《朝日周刊》以「百萬人小說」的名義舉辦了一次一般性的有獎小說徵文。一等獎為三十萬元,這在當時來說是相當可觀的獎金。什麼文學,什麼小說,與我這個沒有野心的人沒有關係。但是,有一天,我因事去翻看百科辭典,《西鄉鈔票》這一條目映入眼帘。我隨便讀著,從這個條目的解說中浮現出一個空想。我覺得那個空想就象是一篇小說。也就是說,我覺得它能成為小說。

那時候,我還是九州小倉市《朝日新聞》西部分社廣告部的僱員,每天的工作是畫廣告的原版畫。就象本書中已寫到的,我的掃帚生意的副業已經罷手,因為通貨膨脹,正苦於如何維持一家八口的生活。我如果中了三等獎(獎金十萬元)……這幻想也曾產生過。為了逃避生活上的痛苦,我決定把浮現在腦子中的空想嘗試著寫成小說。我決定寫作時,距離截稿日期只有二十天了。

那時,我還沒有自來水筆,就買來鉛筆和紙張很低劣的本子,開始在家裡或在報社裡抽空寫初稿。上下班時,我的西服口袋裡總是裝著本子和鉛筆。每天在報社勉勉強強能寫一兩張稿紙,有時只能寫五六行字。

我對自己的小說沒有把握,便約請報社一個喜歡文學的青年同事到外面,在電燈廠堆放燈泡的地方坐下來,把我正在寫作中的文章念給他聽。那位同事開始時還說有點意思,但因為我屢次帶他出去,不久他就不耐煩了。然而我卻從中產生了興趣,並從現實的痛苦中得以逃脫出來。

一天,我從報社回家,在路口將珍貴的鉛筆從口袋中丟失了。那時,我是穿著軍靴往返於捷徑的鐵路線的,發覺丟了筆,馬上回過頭去找,可怎麼也沒有找回來。鐵路上鋪滿了石子,小小的、筆桿很細的鉛筆混在那裡面,是不容易被發現的。我一邊注意著往返的火車,一邊貓著腰,趴在石子上,瞪著一雙近視眼找了一個小時。直到後來天黑了,我才死了心。第二天一大早,我爬起來又去找,還是沒有找到。鉛筆,我再沒有去買。

以後,我用了報社的3B鉛筆,可它的筆芯太軟,不適合在本子上寫,一用馬上就禿了,還必須攜帶著小刀。往稿紙上抄寫時,是在家裡用沾水筆寫的。因為要在下班後干,所以每天晚上都要干到很晚。

《西鄉鈔票》這篇小說得了三等獎。後來我聽說本來再稍稍向上提一點也可以,但因為作者是報社裡的人,編輯部就這樣定了。雖說是三等獎,還特別在《朝日周刊增刊》上發表了,並作為那一期的直木文學獎 的候選作品。得來的十萬元獎金用作生活費用,但我不記得花到哪裡去了。

第一篇小說成了直木獎候選作品,這使我產生了野心。那時,我把刊載我小說的雜誌送給編輯《三田文學》的木木高萬郎先生,他問我還準備寫點什麼。我送去兩次稿件,都發表了。後來,《某傳》獲芥川文學獎 。寫《某傳》的初稿,是在夏天。我們住在六疊、四疊半、三疊的原兵器廠的職工住宅,妻子和五個孩子一起睡在旁邊的蚊帳中。再旁邊的一間里,年邁的父母發出呼呼的鼾聲。我邊用茶色團扇驅趕著蚊子,邊寫著稿子。有時,還到黑暗的廚房去喝水。

在那之前,我的小說在《朝日周刊》獲獎後,經報社企業部一個職員的介紹,我時常去若松市的火野葦平那裡。火野乘飛機來往於東京和若松之間,我每次去火野家,那裡總是擠滿了北九州的文學愛好者。恕我直言,那是一幫跑前跑後拍馬捧場的人。因此,我很少能同火野說上話。而且,那些人對我這個半路出家的人總是報以白眼,(也許是我的錯覺),我於是疏遠了火野。但火野很熱情,還曾向出版社推薦過我的小說。

許久以後,我曾與火野一起參加過《文藝春秋》的年終文士劇 ,火野看著我,發出忠告:「這一陣你象是寫得太多了,不控制一下對身體不好啊!」此後不久,火野就在一個寒冷的夜晚死在工作間里。

由於這個原因,與地方的《九州文學》相比,我因奇妙的機緣成為《三田文學》的同人,但這也沒有多長時間。木木卸任以後,我也不再是同人。歸根結底,我在哪裡都不過是外人而已。

獲得芥川獎一年之後,我調到東京本社工作。在《文藝春秋》上獲獎後,我第一次發表的作品僅僅是《戰國權謀》和《菊花枕》。調動工作是我一再提出的要求,報社好意地同意了。

在東京,有半年左右我是單身赴任,住在本書中已出現過的父親的弟弟家,我的這位叔父一年前已經去世了,嬸嬸還健在。我一下子有了四個堂妹。

那是昭和二十九年(即1954年),東京剛開始建造公寓,肯出租的房屋極少。我下班以後跑遍房屋公司,人家一聽說有八口人,便立即予以拒絕。有半年時間沒從九州叫來家屬,就是由於這個原因。好不容易我才看好了練馬區關町一丁目的一套有三間四疊半的房子。

我去東京車站接家屬,母親很衰弱,在過天橋時上上下下幾次用嘴大口喘氣,不得不休息一下再走。她的腰也彎了。從那時起,視力也開始減退。

父親身體很好,到他死去的弟兄家裡時,他含著熱淚感謝大家的幫助。

父親到哪兒都是樂天派,而母親悲觀的性格到死也沒有改變。「我是受苦的命,」從我小時候就常聽她這麼說。她的確是倒霉的命。母親來到關町的家裡,一年以後就去世了,去世前眼睛也看不見東西了。一步也不能出去。在榻榻米上,她用手試著摸著爬,那樣子與祖母完全相同。儘管如此,她還是不放下煙袋和火柴。當死期降臨的時候,她的腦子已糊塗了,裝好大煙袋,便把點完煙的還燃燒著的火柴頭,放在自己枕旁骯髒的隔扇紙上。父親發現後,大吼一聲:「著火了!」把火說成Huvva是伯奢的方言。我正在一旁寫稿子,趕忙跑過去,只見隔扇下一團火焰已經燒起來了。母親在火旁,悠閑地叼著煙袋。真危險!好在只燒了一個隔扇。

母親臨死前,打了一夜呼嚕。這也同祖母臨終前一模一樣。母親以前常說「媳婦象婆婆」,果然如此。

父親在母親故去之後四年去世,享年八十九歲。他與母親直到臨死,關係還是不好。儘管如此,在母親死後,他似乎也很寂寞,腿腳也不聽使喚了,但還是穿著軟底的鞋子到附近轉轉。父親是我們搬到濱田山以後去世的。那時我的大女兒馬上就要出嫁,父親卻沒能看到。其實,就是有力氣,他又能有多少視力呢?臨死前半年左右,他的瞳孔完全變成灰色的了,使人看了覺得難受。

松本清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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