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鐵絲和竹子

在這個村子裡,我請了三家來扎掃帚,一家是大批量的,那家男人胸部患病後,半截倒下了。他原來臉色就不好,嘴唇特別紅。儘管如此,直至卧床不起,他一直讓附近的農家扎掃帚,由他來收貨。

其餘兩家都是老人,他們不搞很多的經營,只由自家人來扎掃帚。不單這三家,扎掃帚的人家互相之間都很得意自家的成品,貶低別人的貨物。同時向三家收購,在這裡檢好聽的話說,很可能聽著聽著就成了說別人家的壞話了。

掃帚產地的定貨增加後,稾的價格上漲,收購的價格也上漲了。有時還偷工減料,結果受到顧主的責備。那時,上市的掃帚已經相當多了,買主也強硬起來,付款開始拖欠,挑剔也多了起來。

儘管如此,掃帚還是賣出去了。問題是如何讓訂貨的商品及時送到。

佐賀那裡生產掃帚的人讓我拿鐵絲來可是新鐵絲屬統製品,第三者的手是力所不及的。扎掃帚用二十二三號的細鐵絲最合適。小倉有一個屬於住友系統的小倉鍊鋼廠,那裡生產鍍鋅的亮光閃閃的新產品,但是以黑市價格購買都行不通。

正在這時候,我認識了一個名叫小田的人。他是出入於小倉鍊鋼廠的小工,在負責處理從工廠淘汰下來的不合格的鐵絲中取得了成效。

所謂不合格品,也是新的,用機器卷鐵絲時,稍微一亂,鐵絲就象線一樣絞在一起。鍊鋼公司不能把這種東西拿出廠,而是作為廢品,以半價以下的價格讓小田處理。不過,雖說是半價,如果知道解開那些絞著的鐵絲的工錢和辛苦,就感到不象實際價格那麼便宜了。可這畢竟是新貨,倘若連這些絞著的鐵絲也沒有呢?當然,也只是這些東西,才能到小田這樣的人手裡。

小田的家住在小倉到門司之間,靠山近海的延命寺。電車通過隧道後,有一片松林,前面可以看到彥島。小田的家是正在海岸上的一所小屋,小田和妻子、孩子三個人住在那裡。海風從小房子里木板牆的縫隙吹進來。這間小屋我去過好幾次,央求他多給我一些處理的鐵絲。從報社所在地的沙津到那裡,乘電車用二十分鐘左右,我可以利用午休時間去。

小田費勁地將那些亂成一團的鐵絲捲起來,為此還叫過四五個小工。我把這些鐵絲送到佐賀扎掃帚的農家,不管哪家都非常高興。雖說是處理品,但只要解開,便和新的一樣,因此,我的掃帚供貨進展順利。

小田為從鍊鋼廠爭取由他來處理這些鐵絲,自然也有一份辛苦。他給倉庫管理員送禮、送酒,後來好象每況愈下,再也從廠里拿不出鐵絲了。我不能如數給佐賀提供那些鐵絲,非常為難。

小田四十二三歲,駝背,臉上布滿皺紋,因為從早到晚都髒得黢黑黢黑的,深陷的眼睛總是閃閃發亮。他穿著骯髒的軍裝和補著補釘的外套,走路時身體向前傾斜,一副窮酸相。他的妻子總是把小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小田很疼愛他的妻子,曾對我說過:「你是報社的,把我老婆寫的短歌 拿去看看吧!」

他的妻子把用作工作間的木板房內寬敞的一角隔出四疊半大小,在嵌在木板牆上的玻璃窗下,擺上桌子,桌上總是擺著一束插花。小田象口頭禪似地把「我老婆、我老婆」的掛在嘴邊。我有一次讓他妻子把短歌拿來看看。她羞澀地笑了,說:「孩子他爹怎麼連這點不足道的事都對您說了?」她是東京人,雖說這樣,她還是給我看了她寫在大學筆記本上的詩歌原稿。那些短歌的句子我忘了,好象大意是說在貧困的日子裡愉快地度過著每一天。

小田把「我老婆是東京生的」引為自豪,的確,她的語音不象是穿裙褲和棉坎肩的形象,說話口齒很清晰。我覺得她比小田大概要小十歲。她挽著髮髻,洗得乾乾淨淨的臉上不施脂粉,顯得很利落。

鍊鋼廠不再給鐵絲以後,小田大概也著手做了許多別的事,但哪個可能都未成功。一天,他到報社來找我。

他同我告別說:「給您添了不少麻煩,現在我要搬到宮崎去了。在椎葉那地方要動工修一座水庫,我決定帶著妻子到那裡。在這裡真是毫無辦法啊!」

我也給小田添過不少麻煩,當時給了他一些錢作為餞別。現在寫到這裡,很挂念他和他的妻子在何方,又在幹些什麼呢?椎葉水庫早已完工,小田又會轉移到什麼地方生活呢?他的女孩子也一定出嫁了。小田那位詠短歌的妻子,或許依然在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家中,看上孫子了吧?

我自從得不到小田的鐵絲後,不得不從別的地方想辦法。不知是怎麼認識的,現在怎麼怎麼也想不起來了,我與一個叫芝山的人接近起來。芝山住在八幡稍稍向西一個叫黑崎的地方,在那裡他有一個更新廢鐵絲的「工廠」。據他宣傳說:軍需工廠處理一批二十二號鐵絲,可以勻出一些給我。

於是,我隨他去了黑崎。下了電車,走進山邊高高的小巷。他所說的「工廠」,原來是借前面鐵工廠的一幢破爛房子。似乎是從附近找來的五六個女人坐在那裡,正解著絞在一起的鐵絲捆。芝山象個廠長似的,只有他一個人穿著筆挺的西裝。

這些現貨雖然是二十二號鐵絲,可都是黑乎乎的舊貨,與小田拿出來的鍍鋅的閃亮閃亮的鐵絲,根本無法相比。

「總之,就是舊鐵絲,也希望一定讓給我。」我剛一提出,芝山便說,不預先付款就不給。我記不得金額了,總之是從兩卷可憐的本錢中付了款。我立即把這些送到佐賀,告訴他們雖比不上過去的鐵絲,總還可以用。沒有別的鐵絲進來。他們也只得用那些來將就。

芝山又來找我說,這回又來好貨了,不來看看嗎?我和他一起去乘電車,他在路上自豪地說:

「軍隊的東西,是舊的,又粘乎乎的,沾滿了油,所以捲起來特別費勁。我叫女人們來卷,效率不高。於是,由我認識的一個從東京高等工業學校畢業的男人發明了卷取機。現在,正在把鐵絲捆放上去進行作業,如納入軌道,不管有多少鐵絲都可以更新出來。」

到了黑崎他的「工廠」一看,我吃了一驚,木製的「機器」象瞭望樓似的,架得快到房頂了。

芝山向我介紹那位設計這座「瞭望樓」的東京高等工業學校出身的「總工程師」,這是一個臉色發青、三十上下的纖弱的人。他不怎麼愛說話,左右查看著剛剛組裝起來的「瞭望樓」。這座「瞭望樓」就是卷鐵絲的機器。

「這東西真了不起呀!如果啟動起來,原料從廣島能搞到很多很多,便可以大批生產啦!這傢伙是東京高等工業學校畢業的,腦子可好使呢!和我們根本沒法比。」

芝山說到這兒時,信賴地望著爬上木製機器的男人。我望著象是由他設計,甚至連木工活都是讓他做了的「瞭望樓」,越看越覺得有點靠不住。這個「機器」一點也投有使用鐵器,只在有些地方擰進一些鐵螺釘。

「動力怎麼辦?」

我望著看不到螺釘和馬達的「機器」問。「用的是人工呀,讓兩個男人轉動把柄就行了。」

芝山自信地答道。

可是過了一個禮拜以後去看,那飢器還是停著未動。

「這是怎麼回事?」

「情況還是不好呀?好象什麼地方設計錯了。現在總工程師正在加緊改進那一點呢!」

芝山有些無精打彩地說。

就算東京高等工業學校出身的工程師能改進成功,而我所發愁的是儘快讓他拿出鐵絲來。

如果按照約定時間,三天之前鐵絲就應該到我手裡了。

「沒有辦法,現在叫女人們用手工先解著呢。」芝山招認說。

他說,「好歹先給你一卷吧!」

錢已經預先支付了。我馬上讓他們儘快把那捲鐵絲送到佐賀去,然後回去了。

後來,我從京阪經廣島直奔佐賀,扎掃帚的人們向我發泄了一大堆不滿。

「送來這樣的破鐵絲,一點也不頂用,根本不能使呀!」

「怎麼了?」

「也不怎麼。只是用那鐵絲剛要勒上掃帚,馬上就零零散敝地斷開,一點韌勁也沒有。都是火災中燒過的東西,你看看這!」

他們拿出那些鐵絲,在眼前用手指折彎曲,還正彎著呢,鐵絲就象鉛筆芯似的一節節地斷開了。

我這才恍然大悟,芝山說這些鐵絲出自廣島軍需工廠,那肯定是被原子彈爆炸搞壞的。而且,是為了遮掩燒了的地方,才在鐵絲捆上塗上黑油的吧!扎掃帚的人們說是讓火燒過的,實際上是受過原子彈幅射,所以潰爛朽壞了。

從佐賀同來的路上,我立即來到芝山的工場,那架木製的機器在破屋子的工場里還在炫耀著雄姿,但卻靜止不動,只有芝山一個人,「總工程師」、「工人」連影子也沒見。

「啊,非常對不起。」芝山撓著頭說。

「完全上當受騙了。就象你說的,這些東西遭過原子彈爆炸。而且那個『總工程』師說用機器解鐵絲,再加上化學處理就可以恢複原狀,我便信以為真。單單製造這架不頂用的機器,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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