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學徒時代

我總算找到了工作。

但是,準確地說,我不如道這算不算工作。前面已寫過,我家做飲食店生意,但不知不覺地,父親又開始被酒店和房東催租要帳。最後落得個只能從酒店用現金買一升裝的酒喝的下場。我找不到工作,整天游遊逛逛,心裡焦急,如坐針氈。

假如我會一門手藝,就能找到工作,可我一不會做木工,二不會當泥瓦匠、石匠。我所以想靠會一門手藝來做工,是因為川北電氣株式會社倒閉後,有一位在同一個公司的職員,苦於衣食無著,抱著被子寄宿到我屋裡,使我痛切地感受到以工資為生者的軟弱無力。這位事務員已年近四十,也是因為沒有學歷,在同行當中工資最低。他把老婆孩子送回老家,自己一邊找工作,一邊晚上就到我家裡來睡覺。

一天,我正在小倉的小巷中轉游,看到一家小印刷廠貼著「招收畫匠學徒」的廣告,就是招石版的原版畫工。我從小學起就喜愛圖畫,圖畫的成績在全年級名列第一。我想與畫畫有聯繫的活我還幹得了,就走進了那家印刷廠。

廠主出來對我說:「學徒都是小學剛畢業就馬上錄用的,象你這樣快二十的人用起來可不順手。」當時,我非常羨慕那些在狹窄的場所里忙忙碌碌工作著的工匠。

我想起來了,舊日的鄰居中有個叫高崎的。他是小倉最大一家印刷廠的老闆的弟弟。我把此事對母親說了,一天晚上,母親去拜託高崎先生說情,看能不能讓我到那家印刷廠作石版的學徒工。那家印刷廠的活,分活版和石版兩種,但以活版為主。

就這樣,我當上了高崎印刷所的見習工匠。對我來說,石版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怎麼個搞法,我一無所知,最初是按見習畫匠把我招來的,但印刷所里連當師傅的畫匠都沒有。所謂原版畫,就是在象謄寫紙似的透紙上,塗上油性的葯,然後用油墨畫畫兒或寫字。如果手指尖稍稍碰到紙,紙就會沾上手指上的油;可到石版上就成了一塊黑。處理這些是需要技術的。

我入廠時完全是個門外漢,所以不可能頂事。最後,成了真正的石版工的學徒。把五六貫 重的石版石從手工印刷機上拿起放下,運到廚房附近,加上金鋼沙,擦掉石頭的感光部分。這樣的工作,本來是由小學剛畢業的少年做的。

最後我被比我年輕的小夥計們狠命地支使著。干著干著,我明白了,畫原版畫,完全外行的人是幹不了的。我偶爾畫的原版畫,不能用,不得不讓連畫匠都不是的普通工人修改,因此,總叫我去磨石頭。磨石頭的地方在印刷所的廚房裡,每天聞著鹹菜的味道和出白色鹼水的石板石的氣味。

但是,我不想做普通的石版工匠。我覺得即使在這裡做工,也學不成畫匠,於是重新找到一家可以當畫工的小石版印刷所當學徒。新去的這家印刷所的店主,教給我從基礎到畫原版畫的方法。與此同時,廣告圖案開始興起。比起用油墨繪原版畫來,我倒更喜歡用油畫顏料畫底圖,俗稱為「寫生」。

如今,廣告圖案雜誌多起來了,隨手也可以看到很多外國的這類專門雜誌,但那時的參考書,只有誠文堂出版的《廣告界》。這本雜誌,是我學繪圖案的教科書。

這期間,作為我師傅的店主,迷上了打麻將,對工作棄置不顧。沒有辦法。逼得我不得不畫原版畫,甚至連圖案也得接過來。不過,這使我很快學會了工作。這家有兩台手動式印刷機。後來,添置了八開印刷機,一座小型印刷所已初具規模。

我每天工作到很晚,夜裡十一點以前從沒有回過家。有一年冬季,一天,我坐在木板地上,用凍僵的手畫著原版畫,覺得脊背陣陣發冷。對店主的妻子說了,她說工作多,不能回去,要留下來幹活,可是她連蓋脊背的東西也沒有借給我。那天晚上我感覺非常不好,發起了高燒。

那時,我家已從過去的最近的房子搬到偏僻的地方。還是開飲食店,這次卻小多了,很可憐。在那樣的地方,買賣也不可能興隆,這段時期是父親最艱苦的時期。我的身份搞不清是學徒還是夥計,薪金只能拿十元左右。因為原來說的就是當不拿薪金、只教會工作的學徒,而最初的半年,也的確是白乾的。父親那會還作飲食生意,還算過得去。

儘管生意蕭條,可父親卻不管不顧,又開始向同行們炫耀起他的「政治知識」。有一次,在當地警察署的幫助下,飲食店工會的組成大會召開了。父親似乎在會上向警察提過什麼問題,便被選為工會幹部,他頗為得意。只要飲食店工會一開會,他就匆匆忙忙興高采烈地去參加。父親一生都沒有改掉這種老好人的秉性。

再接著前邊的說,我感覺不好,得了肺炎,卧床在家,病勢沉重,又住不起醫院,就靠在家休養,總算脫離了危險期。那時還沒有現在的盤尼西林療法,所以肺炎的死亡率相當高。在我枕邊,可以聽到要帳的聲音。至今我仍然記得父親的樣子:他的臉伸向火盆上面,專心致志地考慮著如何籌措錢。因為他已經上了年紀,垂著頭,不知什麼時候打起盹來,長長的口水滴在火盆的灰燼上。

我一心想千方百計維持住一家人的生活,急於儘快地拿到一個正式工人的工資。在小倉的小印刷所,我的技術提高不了,就又調換進了當時九州最大的博多島井膠版印刷所。

島井冢是博多的世家,他的祖輩島井宗室是富商,秀吉出兵朝鮮時,往返都叫島井宗室同行。

在島井印刷所,我學習了畫圖案,但依然拿不到一個正式工人的工資。那半年,我孤身一人,第一次離開父母身邊。我這個獨生子,一生中與父母分開,只有這一回和以後被抓去當兵那一回。

怕是有些語無倫次,昭和三年(即1928年)發生三.一五事件,昭和四年(即l929年)發生四.一六事件,檢舉共產黨就是在這前後發生的事情。

昭和四年三月中旬的一天早晨,有個刑事來到我家,把還睡在床上的我拉起來。父母被嚇得驚慌失措。我穿上厚棉袍,來到小倉警察署的二樓上。樓上有個圓火爐,我在火爐邊等了一會兒。為什麼抓我,我全然不知,不過心裡多少也猜著了一點。

那是因為,前面也寫到了,八幡制鐵廠愛好文學的夥伴們接受過別人散發的非法出版的《戰旗》,受到八幡署特高課的注意。我覺得他們一定是把我也當做小組的成員之一,抓到這裡來了。後來,搜查了我的住處,在我稀稀拉拉的書架上,沒有發現一點可以被他們當作把柄的東西。

我正在烤火爐,刑事進來問我;「你是什麼人?」

「是今天早晨被叫到這兒來的人。」我剛開口,他大喝一聲:「混蛋!」馬上把我趕到沒有火烤的寒冷處所。在拘留所里,我與五六個嫌疑犯關在一起,我一個人是所謂「思想犯」。在這裡,我同誘拐婦女、盜竊、詐騙的嫌疑犯們共同生活了十幾天。與現在的拘留所不同,那時的拘留所極不清潔,屋角堆積著大小便。最初的兩天,那種臭味熏得我吃不下飯。

剛進來時,我們吃的是早就褪了色的木盒裡的配給飯。我的喉嚨火辣辣地疼痛,吞咽不下去。我沒有發覺到這是口渴的緣故。此時此刻我才體會到吃飯就象吞石頭那樣疼痛。廁所只是用兩塊板子搭在四角的罐子上,在同屋人眼前可以隨便大小便。

拷問時用的是竹刀,由把我抓進來的那個叫近藤的酒紅臉的人負責,他要我非得說出同夥的名字。拘留所上面是練武場,打人不需要任何顧忌。大概是看我的嫌疑較小,所以沒有把我倒吊起來,也沒有用煙頭燙。

在拘留所關了十幾天,我出來的時候櫻花已經開放了。母親哭了。

我被釋放以後,那個叫近藤的刑事還多次來過我家。每次來,父親都讓他白白喝酒,我這時才領教了刑事的討厭勁兒。在後來的小說《流浪人外傳》中,我寫下了這個模特。

從拘留所回到家一看,我的書全都被父親燒光了。父親雖然嘴上口口聲聲地說大話,講政治如何如何,其實,心裡膽小怕事得很。他說,看了那些書,思想上會受影響,從此嚴厲禁止我讀小說。

不過,我也顧不上搞什麼文學一類的事了。我覺得不儘早使生活安定下來,一家人就要流落街頭。看到被逼債的父親,我越發下定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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