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平叛

天蒙蒙亮的時候,恆伽起了身。他輕手輕腳地穿好了衣服,又坐回床榻旁,深黑得望不見底蘊的眼哞,散射出如煙籠萬巒的上古森林幽邃無形的目光,從四面八方流向那還在沉睡中的女子。

一縷初升的陽光從窗外流瀉進來,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指尖,發尾,被子的褶皺——全都像要融在日光下,乾淨的好似透明。淡淡陽光隨著時間移動,恰好從門扉中進入,映在她臉上。

眼睛、鼻子、嘴唇、散落的髮絲……都虛幻起來,像是要消失了。一切的一切,美好的不真實,彷彿完全不屬於這骯髒塵世。

他無聲地嘆息了一聲,拉起薄薄的被子,蓋住身邊睡熟了的人,為她撥開一縷墜到額前的髮絲。

至少現在這一刻,這裡還是寧靜溫煦的。

他閉上眼睛,不去想將要面對的重重障礙,靜下心,思緒在她那白梅一般清冽的溫香中慢慢飄遠,漸漸融化……

昨夜的春光旖旎,如光如影,如暮如夜,緩緩地滲透著他的心。禁不住,他又俯首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面頰,胸口滿溢了幸福,幾乎要將他整個融化……她,終究是屬於他的了。

突然,他斂卻了笑意,眉心隱隱地浮起了一絲複雜的神色。

有那麼一段時間,周圍一片沉默,安靜得可以聽見窗外雪落在地上然後碎掉的聲音。

淡淡的陽光鋪灑在兩人身上,溫暖中帶著哀傷。有時候陽光也是很無情的東西,就因為給予太多,才覺得無論怎樣都很留戀。

幸福和幻覺從來都只是一步之差,是時候……離開這裡了。

見她睡的香,他不忍心叫醒她,壓低了聲音道:「長恭,等著我,兩個月之內,我一定想辦法接你去漠北。」說完,他直起身子,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她的睡顏才轉身離去。

在走到門口的時候忍不住折轉身,又回到她的身旁,低頭湊到了她的脖頸邊,輕輕地吸了一下,留下了一個暗紅色的印記,散發著妖媚的誘人氣息。

「等著我,長恭……」他再次重複了一遍,這才戀戀不捨地離去。

聽到他腳步遠去的聲音,長恭睜開了眼睛……其實,在他穿衣的時候,她就醒來了。只是她的心裡猶如小鹿亂撞,不知該怎麼和他開口,尤其是經歷過了昨晚的一切……

她和他之間,有了比以前更多更多的牽絆……

她和他之間,更加不可分離……

她的手上留著他皮膚細膩光滑的觸感,她的唇上殘存著他的餘溫,她的眼前閃爍著他時而神秘莫測時而溫柔似水的目光,她的耳邊是他動聽的嗓音在不斷迴響,她的心緒時時刻刻被他的影子干擾,無可救藥的愛戀與脈搏的跳動交織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無休無止的思念。

她忽然起身披了一件外衣,匆匆往外走去。等她府門口的時候,只見他乘坐的犢車已經離開了。車輪轔轔,那一襲白衫的身影終於還是沒有見到,前路依然渺茫,她凝定地遙望遠處銀裝裹裹,一派濃黛淺愁。

兩個月,只要兩個月,他就會再次回來。

就在這個時候,傳來了南安王高思好謀反的消息。這位高思好,是神武帝高歡堂侄的兒子,算起來也是高家的宗室。他在文宣帝高洋在世的時候頗為受寵,這個名字也是高洋所賜。一路下來,經歷高家數帝,他倒是一直平平安安。

這次造反的理由說起來也有些牽強,只是為了一個女人。皇帝身邊的其中一名佞臣斫骨光弁奉使至朔州,高思好奉迎招待甚謹,卻沒想到斫骨光弁倚仗朝廷使臣的身份,待之倨傲、勒索錢財、打罵眾將,竟然還當眾調戲高思好的妻子。高思好一怒之下,乾脆舉兵造反了,他自號大丞相,直接帶著大軍向晉陽進發。

身為宗室,危難關頭,長恭自然是挺身而出,以統軍主帥的身份帶領大軍趕去平息這場叛亂。

長安城。

昏暗的天空飄著白雪,片片紛飛,似瓊珠密撒。位於王宮一角的御書房內,身穿紺色深衣的周國皇帝宇文邕正全神貫注地批閱著奏摺。男子美麗而帶著英氣的臉在燭火下熠熠生輝,散漫披在肩上的長髮燦爛的如同柔軟的流蘇。他的眉眼流轉,盈溢著淡淡的波光。

皇后正在一旁為他磨著墨,不時抬起眼來看看自己的夫君。在這樣溫馨輕暖的氣氛下,她忽然想起了很早之前在月牙湖前的一幕,那時的自己還是太過年輕了,為了所謂的自由而接受了他的提親。可是現在,比起那虛幻的東西,眼前的這個男人才更加真實。

自從她上次大膽說出自己的心意後,當夜,他就宿在了她的寢宮裡。那一夜,他和她,是那麼親密、那麼接近,可不知為何,一種溫和的疏離感卻總是揮之不去,即使在那種時候,他似乎也有著不同與常人的剋制力。

唯一看到他失去冷靜的時候,恐怕就是那一次了吧……

就在她陷入回憶的時候,皇帝最信賴的手下阿耶匆匆走進來,臉上似有一絲喜色,彷彿急著想說什麼,不過看到她在這裡時稍稍猶豫了一下,只是請了安,卻沒有說話。

「無妨,皇后也不是外人,有什麼就說吧。」宇文邕放下了手中的筆。

阿耶這才趕緊道:「皇上,齊國的南安王高思好反了。」

宇文邕的神色依然平靜,似乎並不怎麼驚訝,「朕已經收到消息了。高思好勇武能戰,如今造反也是由於高緯過於寵信那些佞臣,如此下去齊國必亡。」

「有個這樣的皇帝,我看齊國遲早是要完蛋的!」阿耶撇了撇嘴。

宇文邕若有所思地凝視著窗外飛舞的雪花,「若是沒有那幾位善戰的武將,齊國恐怕也撐不到現在了。對了,這次去平滅高思好的主帥是誰?」

阿耶遲疑了一下,「回皇上,是蘭陵王。」

宇文邕的眉角輕輕跳了一下,眸中一抹水月般的柔色流漾,容顏卻瞬間變得冷然,「是她……那麼就讓他們在自家門口去鬧個夠,借高長恭之手幫我們消滅一個棘手的潛在敵人也不是一件壞事。」他頓了頓又道,「你讓他們再多打探一些消息,一旦有新的消息立刻來稟報朕。」

阿耶應了一聲,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又道:「對了,皇上,聽說高緯身邊的那些佞臣,似乎與斛律光和高長恭他們頗為不合……」

他又將打聽到的別的消息一一道出後,這才退了下去。

宇文邕揉了揉眼角,側頭看了她一眼,面色溫和地道:「阿雲,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

她點了點頭,又像是猶豫著想說什麼。

「怎麼了,阿雲?」他挑了挑眉。

「皇上,有句話,臣妾不知該不該講。」

「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她抿了抿嘴角道:「皇上,其實那幾位武將與佞臣不合,對我們來說是件好事。古往今來,有不少前例可以證明,那些小人的力量往往比軍隊更可怕,或許不用我們動手,他們就會自毀長城。」

宇文邕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眼中露出了複雜莫名的神色,「你說的一點也不錯。」

那個人,一定不是那些佞臣們的對手吧。

這一夜,宇文邕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紅衣如火的俊美少年踏月而來,站在高高的牆頭揚聲約戰,凜凜劍光映著冷洌倨傲的眼神,昂揚的戰意濃烈得似潑墨寫意,飛揚的眉宇秀致得如工筆人物。她和夢幻中的戰神一樣,迎著朔方的罡風,在金色陽光的照耀下,手揮黃幟,指揮士兵發動攻擊……凝成一幅令他銘心刻骨的畫卷。

可就在此時,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間消失。

那威風凜凜的少年忽然換上了一身女裝,渾身是傷地躺在那裡……

幽暗的空曠里,噬人的寂靜仿如地獄鬼怪字她身周張牙舞爪無聲撕吼;沒有一絲風,就見一張巨大的銅網閃著妖異的光芒平鋪在她的腳下,一把把利刃、一支支長箭,彷彿都迫不及待地欲破網而出,如地獄煉火里伸出的一雙雙枯手,兇狠而急切地要把她拖進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心急如焚,身子卻像是被定在了原地,根本邁不出一步,只能聲嘶力竭地大喊了一聲她的名字,「長恭!」

霎時間,他忽然睜開了雙眼,看到頭頂上的天花板,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原來不過是場噩夢。但即使是場夢,他也嚇出了一身冷汗。

「皇上,您沒事吧?」皇后睡眼惺忪地坐起了身子,低聲問道。

「沒事……」他起了身,披上了一件外套,朝著門外道,「來人,立刻把阿耶叫來!」

他必須要做些什麼,才能讓自己稍微安心一點。

「皇上,您說什麼?要派人密切注意高長恭?必要時候還要保證他的安全?為什麼,皇上?」阿耶對皇上匆匆下達的命令有點不理解。

宇文邕面無表情地道:「因為這個人,朕要親自對付。」

胸口和肩部的傷處還在隱隱作痛,似乎永遠都不會痊癒。他的心裡再次被相互交織的愛與恨折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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