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傳來了周國的十萬大軍已經接近晉陽的消息,與此同時,突厥十萬大軍也過了汾河,很快也與周國大軍會師晉陽城下。
晉陽正中的玄色軍帳上,深紫戰旗迎風獵獵飄揚。高湛凝視著身邊的少年將軍,不由怔怔入神。但瞧那少年默然不語,若有所思,已是美之極致。若是縱橫天下,馳騁疆場,更加難掩那氣吞萬里的鋒芒畢露。不過此時的少年,眼中卻是布滿了血絲,全部心思都在那張地圖之上。
為商討如何迎敵,高長恭和趙郡王等人已經兩天兩夜未眠了。
「皇上!高將軍,趙郡王!」就在這時,在前方打探軍情的探子匆匆跑了上來,一臉焦急道,「周國大軍已經到了離晉陽城二里開外的郊外!」
探子的話音剛落,眾人頓時一片嘩然。
「皇上,不如我們趁著這個機會大開城門,舉軍而出,迎前逆擊,打他們一個不備!」和士開剛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立刻就有幾人七嘴八舌的附和,認為這是個好主意。
「和大人,這個主意實在不怎麼樣。」長恭在一旁冷冷開了口,不過眸光一掃,卻是有如利劍,頃刻便止了眾人的聒噪。和士開瞧見那眼神,不由也是心裡一悸。
「步兵氣勢本來就有限,現在城外積雪深厚,我們出軍逆戰,反而消耗更多體力,不一定有必勝的把握。不如就在這裡結陣待之,彼勞我逸,必能取勝!」
和士開面色一陣發青,訕訕道,「高將軍,如果我們能奪得先機,攻其不備,也未必會輸。」
長恭用一種十分蔑視的目光瞅著他,忽然冷笑了一聲,「和大人,本將軍要的是必勝,而不是你所說的未必會輸!」
和士開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不得不轉向了高湛,想看他怎麼說。高湛一臉沉靜地望向了高睿,「趙郡王,你是統率六軍的大將軍,你的看法呢?」
高睿看了一眼長恭,避過了和士開的目光,朗朗開口道,「皇上,臣認為高將軍言之有理,以逸待勞,方是取勝根本。和大人的方法不可取!」
他的話一出口,和士開的臉色更加難看,而其餘幾人也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照之前的關係,他們還以為趙郡王會向著和士開這邊,沒想到……
高湛的嘴角緩緩勾起了一絲沒有溫度的笑意,「那就照高將軍所說的去做,等周國大軍一到,立刻開城結陣,給他們一個迎頭痛擊。」說完,他站起身來,走出了軍帳。和士開瞪了高睿一眼,也急忙跟了上去。
高睿見軍帳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也站起身來,似乎是猶豫了一下說道,「高長恭,本王……剛才並不是為了幫你。」
長恭輕揚嘴角,「我知道,不過,我現在明白為什麼三哥會推薦你了。」
高睿的神色有些複雜,沒有再說什麼,朝著帳外走去。
「趙郡王,多謝。」長恭低低說了一句,高睿的腳步停頓了一下,又繼續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黃昏時分,周國大軍果然兵臨晉陽城下,黑壓壓的重甲遮天蔽日,彷彿將整個世界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在漫天的大雪紛飛中更是透著一種森然。
「皇上,臣等前去迎敵,請皇上放心,此戰必勝!」趙郡王跪下重重磕了個頭,一臉凜然地站起身來。
「對了,高將軍呢?」有人在旁邊小聲道,「怎麼這個時候不見他?」
高湛也不知她去了哪裡,正在疑惑的時候,卻只見長恭正迎面而來,只是手裡還拿著一個奇怪的面具。
「長恭,這是……」他指了指那個面具。
「皇上,臣知道自己的容貌太像女人,所以中書令才替臣想了這麼一個方法,」說著,她也跟隨著高睿的大軍而去,就在快要走下城牆的時候,她忽然又轉過頭,牢牢盯著高湛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九叔叔,我一定會為你守住這江山。」
高湛的心中一顫,脫口道,「小心些,長恭。」
長恭點了點頭,和高睿一同帶著大軍出了城門。
周軍黑甲,黑色兜鍪,旗幟也是清一色的黑色,而齊軍卻是紅甲,紅色兜鍪,紅色旗幟,兩軍結陣對峙,六軍肅立,荷戈執戟,黑與紅的色彩在白茫茫的背景中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高將軍,是否現在立即開戰?」高睿不忘徵求了一下她的意見。
長恭望著北周的大軍,漫天的雪花瀰漫了她的眼瞳,眯起美麗的眸子,目光中的純凈剎間消失,迸發出駭人的殺氣!接著,她輕輕用手中猙獰的面具遮去驚世的容顏,彷彿瞬間化身為地獄修羅,散發出令人膽顫的震懾!
「趙郡王,先不要輕舉妄動,等中軍揚旗伐鼓,再出擊也不遲。」她沉聲道。
高睿點了點頭,即下令軍中道:「大眾須聽我號令,不得妄動!待中軍揚旗伐鼓,才准出擊,違令立斬!」齊軍聽令之後,靜守陣伍,毫無譁聲。
雙方久久地對峙著,眼看對方沒有動作,周軍無從交戰,漸漸的懈弛起來,正旁皇四顧時,卻突見齊兵陣內,紅幟高張,接著是戰鼓鼕鼕,震入耳中,氣勢驚人!
「殺!」長恭薄唇微啟,殺字剛落,整個人已經如同一顆流星般沖了出去!
齊軍也立刻吶喊著沖向了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的周軍,黑色與紅色,在大雪中互相糾纏在了一起,到處都充斥著嘶叫聲,喊殺聲,兵器的相擊聲,鎧甲,布料、皮膚、骨肉撕裂斷開的聲音……滾燙的鮮血如泉水一般飛濺出來,染紅一大片一大片雪地,像極了整整一山坡的紅楓葉,又像是連綿的火焰在燃燒,凄美而慘烈……
長恭透過面具的縫隙,看見敵人驚訝恐懼的眼睛,看見噴涌而出的鮮血,看見自己手中的劍捅進了一個又一個敵人的胸口!在她斬殺的無數周軍中,他們臨死的一刻,往往眼中充滿恐懼,惶然盯著她臉上的猙獰面具。就在她用長劍將一名周軍挑落下馬時,那個男人的眼睛不敢相信地睜大,面孔慘白得如同鬼魂,雙眼散發著令人恐懼的灼熱光芒,沒有給他更多害怕的時間,她手裡的長劍已經乾脆利落地刺穿了他的喉嚨……
就在這時,身後忽的又竄出一位士兵,揚刀向她砍來,她反手一擋,彷彿像行雲流水一樣順暢的動作,轉瞬兩把刀就膠著在了一起,幾乎是在一瞬間,劍鋒無比自然穿透了對方的刀身,輕快一抖,在對方還沒有意識到以前,就直直砍了過去,從腰部劈開了對方的身軀……
她的甲胄上已經被鮮血染得赤紅,就連面具上也濺滿了鮮血,她何嘗像是人世間天璜貴胄的封王,分明就是戰場上的阿修羅,所到之處只有由血育成的紅蓮怒放!
高湛靜靜站在城牆上,他的目光只追隨著那個最熟悉的身影。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戰場上的長恭。這樣的長恭,和他平時所認識的長恭是完全不同的,冷血,殘酷,無情,卻令他更加心潮澎湃,心神激蕩,那種難以言喻的充滿力量的璀燦光芒,幾乎讓人不敢直視!
而他——只能眼看著自己更深,更深地陷下去……
雪下得更大了,一片又一片,彷彿是給戰場上的士兵們,已死的和將死的,落下重重挽簾。
戰爭一直持續到了夜晚,午夜的時候漫天大雪突然停了,彷彿預示著什麼似的,沉重的雲層破開了一角,有幾顆明亮的星星釘在黛藍的天空中。視野中因少了渾沌的飛雪而變得清晰起來,雙方都抓緊這寶貴的時間加倍地拼殺。齊軍以逸待勞,在蘭陵王的指揮下士氣大振,越戰越勇,而周軍本來就已經人疲馬乏,再加上對方主將猶如修羅再世,猙獰可怖,無不心驚膽戰,到了最後終於大敗潰亡,無復孑遺……
本來配合作戰的突厥軍隊,望見周軍大敗,也就根本不想加入戰場。這些彪悍的胡人,通宵奔遁而去。周將達奚武至平陽,還不知道楊忠敗還,直到收到齊將斛律恆伽語帶譏嘲的書信,料知楊忠失敗,立刻退兵,但半途正好被斛律恆伽追上,且戰且走,好容易才得馳脫,已喪失了二千餘人。
周國和突厥的聯軍以潰敗而告終,高湛和眾人也隨即帶領大軍撤回了鄴城。
晉陽城的危機,似乎暫時解決了。
雪已經停了好幾天了。前幾日鄴城倒是下了幾場雨,一大清早,前來上朝的百官就能看見宮裡的梅樹在清爽的晨風中盡情地舒展新枝,一夜雨後,傷花怒綻。雪白殷紅的花瓣,三兩朵地隨風散落,滿浸著風露雨水潮濕,鮮嫩的顏色打在身上便成了一團團不易洗去的斑斕。
晉陽一戰大勝,終於讓眾人都鬆了一口氣,而蘭陵王的猙獰面具也為人們所津津樂道,此戰之後,長恭更是威名大振。所以,當她和孝琬出現在宮裡的時候,立刻有不少官員圍了上來,忙不迭地說起了奉承的話。不過懾於和士開的權勢,也有一部分官員則只是投以複雜難辨的目光,冷眼旁觀著這一幕。
孝琬注視著自己的弟弟,面色柔和,嘴角含笑。失去了大哥的悲情愁緒,在此時此刻已被難以言喻的驕傲所代替,心裡彷彿有什麼柔軟的東西流淌,幸好……幸好身邊還有——他。
就在這時,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