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恭回到高府的時候,夜已經深了,遠遠傳來了悠長的打更聲。浮雲飄過,似乎滌盪了所有的霧靄,整個庭院一片清亮。她抬頭,只覺眼前空空,恍若夢醒。
茫茫然間,她忽然不知自己到底身處何方,只想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間,什麼也不想,好好地冷靜一下。
「長恭,怎麼回來得這麼晚?皇上這麼急著找你,有什麼事嗎?」一個熟悉的人影出現在她面前,卻是她此時並不想見到的人。淡淡夜風中,孝瑜一襲白衫,眉眼含笑,衣袂飄然。
「沒事。」雖然她知道這一切並不關大哥的事,但一想到他的娘就是害死自己父母的幫凶,心裡就莫名地湧起了一種排斥感,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冷漠生硬、疏遠克制,入耳竟只感陌生,彷彿不是自己口中發出的。
「長恭,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差?」孝瑜這才看到她的臉色在月光的映照下慘淡蒼白,不由也擔心起來。
「說了我沒事。」長恭此時的心情複雜紛亂,只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塊被蛀空的木板,只要一個有力的衝擊,就會脆弱到無可救藥,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
她越是這樣的反常,倒越是讓孝瑜擔心,「長恭,你有點不對勁,你告訴大哥,到底發生什麼了?」
「我已經說了沒事!」她的聲音里沒有一絲情緒,抬起眼眸看著他,「就算我有什麼事,也輪不到你管。」
孝瑜微微一愣,他曾多少次看著這雙熟悉的眼睛,那裡曾經蘊涵著欣喜,快樂,惱怒,狡猾,依賴,自信……卻從未像這一刻一樣,那雙眼睛現在卻透著一種他無法讀解的感情,冷冷的看著他。
「我累了,先回去了。」她面無表情地往自己房間的方向走去。
孝瑜靜靜地站在原地,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淡然垂眸,用不解的憂悒掩去了眼中泛起的悵然……
長恭默默走在通往自己房間的長廊上,心中酸悵無限,從小到大,這還是第一次用那樣的口吻和大哥說話……
經過花園的時候,她看到不遠處的亭子里,有人焚起了清香,對月祈拜,借著半明半暗的月色,長恭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居然是二娘!在那一瞬間,她心底的恨意洶湧而來,右手不受控制地按在了劍柄上,只要一劍,一劍就能替爹娘報了仇……可是,大哥怎麼辦?在這一刻,她無比痛恨自己,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時都從不曾有一絲猶豫,可為什麼現在,卻偏偏下不了手?
也許九叔叔說得對,自己需要先冷靜下來,再想想如何解決這件事。
就在她轉身打算離開的時候,二娘的聲音隨著風聲若有若無地傳入了她的耳中,「明月在上,信女靜儀在此懇求佛祖保佑阿妙平平安安……」
長恭聽到阿妙的名字,心念一轉,陡生惡意,反而朝著二娘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
「二娘這麼好興緻,學貂蟬拜月嗎?」長恭突然發出的聲音顯然令靜儀嚇了一大跳。
「原來是長恭。」她也沒有抬頭,只是臉上露出一絲驚訝,長恭主動和她打招呼似乎是十分少見的事情。
長恭冷眼看著她,「人人都想要佛祖保佑,不過我想,那些惡人,佛祖是絕對不會保佑的。做過虧心事的人,終有一天會下地獄,拜再多的神佛都沒有用。」
靜儀震驚地抬起頭,「長恭,你說什麼?」
「我說,」長恭那猶如刀刃般鋒利的眸光掃過了她的臉,「佛祖是不會保佑那些惡人的。所以,你的阿妙,一定回不來了。」
她的臉色驀的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失態地拉住了她,「高長恭,你知道些什麼?你到底知道些什麼?阿妙她怎麼了!」
見到她失措的表情,長恭的心裡騰的湧起了一種殘忍的快意,「我知道些什麼並不重要,你只要知道你做過些什麼就夠了。」說完,她啪的一聲甩開了靜儀的手,一個轉身,消失在了漆黑的夜幕中。
秋高氣爽的季節,王宮裡的桂子綻放,一朵朵,一簇簇,橙紅、淡黃,擠滿技頭,姿態各異,爭吐芬芳。秋風掠過,絲絲清香沁入肺腑,時有時無,亦淡亦濃,令人心緒隨之飄忽,恍如夢境。就連百官們下了朝之後,也忍不住駐足欣賞片刻。
斛律恆伽的身邊,此時正圍著幾位大獻殷勤的同僚,他感到有幾分無奈,卻又不得不按捺住不耐的情緒,保持著優雅溫和的笑容,傾聽他們的諂媚之言。
「長恭,長恭,你去哪裡?」
聽到這個名字,他的心裡微微一動,循聲望去,只見長恭正匆匆往這裡走來,後面正跟著一臉失落焦慮的孝琬。
「三哥,我還要去司空府看望小鐵,你和大哥先回去吧。」長恭停下了腳步,轉頭低聲道。
「長恭,你到底是怎麼了?這幾天既不和我們一起上朝,也不一起回去,也不在家裡吃飯,你是不是想急死我?」孝琬焦急地追了上來。
長恭略側過頭,「三哥,我這麼大個人了,你就別操心了。我這不是有點事嗎?我一會兒就回去。」
「長恭,你有什麼可別瞞著三哥,早些回家知道嗎?」孝琬不放心地看著她,直到看到她笑著點了點頭,才慢吞吞地離開。
孝琬剛一轉身,她的笑容就凝固在了唇邊,很快被黯然的神色所代替。這一切,全都落入了他的眼中。
長恭,的確有些不對勁。
從前幾天開始,他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可是,又說不出來是哪裡不對勁。
望著她蒼白的面色,一時間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愫傾瀉湧現……
「恆伽,」她一轉頭看到了他,扯了扯嘴角,「陪我去喝幾杯可好?」
他微微一笑,「好,你想去哪裡喝?」
她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流花苑。」
流花苑,是鄴城中數一數二的煙花之地。雖然聽說了這裡很久,他卻一次也沒有來過,至於那個小夜姑娘,他根本就不知道到底她長得什麼模樣。
他和長恭一踏入流花苑的大門,就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兩位翩翩貴公子,猶如璀燦的星辰,奪目光華令人不敢直視。
「我的老天,這不是蘭陵王和中書令大人!是什麼風把你們兩位貴人給吹來了,」鴇母搖擺著腰肢扭了過來,殷勤地將他們引到了樓上的房間,一臉的媚笑,「能與兩位公子相匹配的,我看也只有小夜姑娘了。我這就叫她來陪你們兩位……」
他正想開口拒絕,忽聽長恭笑了笑,「小夜姑娘嗎?好極好極,就叫她來。」
鴇母連連應聲,笑咪咪地離開了,還不忘小心翼翼地替他們掩上了門。
「長恭,你不是來真的吧?」他彎了彎唇,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陪著她一起瘋。
她給自己斟了慢慢一盅酒,仰頭一飲而盡,又斟了一盅遞給他,「狐狸,你就別擔心了,這一回我來請,反正我的俸祿這麼高,偶而也該好好享受一下。」
他順手接過了酒盅,酒還未入口,卻發現她已經飛快地灌下了兩盅。
「長恭,就算心裡有不快之事,也不能借酒澆愁。」他不動聲色地奪過了她的酒盅。
她將眼一瞪,「誰說我不開心了,我都說了我會付帳,你別管我!」說完,她乾脆拿起了酒壺,咕咚咕咚往嘴裡直灌。
「你若喝醉了,我可不會管你。」他的心裡也有些許的惱意,同時,卻又有深深的不安。以前不管遇到什麼事,都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的失態。
她的手一滯,迷茫的眼神落在了他的臉上,「恆伽,若是有一個人讓你恨之入骨,非殺不可,但那人偏偏又是你所在乎的人的親人,你會怎麼做?」
他的臉上雖然還是依舊笑意淺淺,心裡卻是悚然一驚,長恭她想殺誰?
「你說話啊,恆伽……」她低喃了幾聲,將頭一歪,側在了案几上,竟好像睡了過去。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個傢伙,明知自己酒量不怎麼樣,還要借酒澆愁,結果倒好,才灌了三盅酒,這就抗不住了。
「長恭……長恭,」他輕喚了她幾聲,卻只聽見她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之後就再沒有任何回答了。
隔著她微微敞散的領口,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她玲瓏的鎖骨,精緻光潔的骨形,叫他不禁想像起那象牙般的玉色的光澤;她修長的脖頸處的肌膚白皙細膩,幾近透明,猶如冰雪,她垂拂在肩下的長髮黑如墨玉,細若軟緞,那潤潔的光澤更襯得她玉琢般的容顏清麗出塵,秀美無雙。
忽然,一隻小蟲子飛到了她的臉上,她身體微微一動,伸出了手輕輕撓了撓臉,那隻小蟲子驚飛之後又很快飛了回來。
他忍不住抿嘴淺笑,心裡忍不禁漾起一波波如水般溫潤,眼中水光瀲瀲氤氳迷漫。不自覺地伸手去幫她趕走那隻蟲子,觸手之間,是她溫熱的臉頰,那一瞬間,竟禁不住心旌搖曳,手指彷彿不受自己的控制,慢慢滑過她流水般的髮絲,微閉的雙眼,翕動的睫毛,柔軟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