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長相思

不知何時,雨終於停了。月亮悄悄地從烏雲後鑽了出來,此時,在夜色中緩緩前行的一輛牛車中,長恭正一臉無奈地抱著腦袋縮在一邊,從剛出宮門開始,兩位哥哥的狂轟濫炸就沒有停下來過,尤其是三哥,已經在他耳邊絮叨了一路了。

「兩位哥哥,求求你們,饒了我吧,我已經很累了。」她鬱悶地揉了揉自己的眉角,「我都跪了這麼久了,已經夠可憐了。」

孝琬聞言臉色一暗,「皇上也真夠心狠的,怎麼能讓你跪這麼久!不就是偷偷去了一趟突厥嘛,這不是好端端地回來了。」在他眼裡,四弟的什麼過錯都可以被無視。

「長恭,是不是還有別的事,才惹得皇上那樣生氣?」孝瑜收起了扇子,露出了一抹複雜的神色。

長恭垂下了頭,支吾道,「我,我提到了樂陵王的事……」

「什麼?」孝瑜臉色一斂,「怪不得皇上這麼生氣,你怎麼能提這件事呢。」

「大哥,這也不能怪長恭,我也心裡有些憋屈,就算是什麼謀逆罪,也不該趕盡殺絕啊。怎麼說那兩孩子也是斛律將軍家的外孫……」孝琬也在一旁插了一句。

「樂陵王為什麼會被處死,大家都心知肚明。」孝瑜低聲道,「不要再說這件事了,長恭,你也一樣,下次不要這麼任性了。」

長恭咬了咬嘴唇,輕聲道,「對不起,大哥,三哥,這次讓你們擔心了。」

「傻小子,你也知道我們擔心你!」孝琬將她拉到了自己懷裡,死勁揉著她的頭髮,「就算你想去突厥,也該和我說一聲,害得我當時都不知怎麼和皇上解釋。你說實話,是不是小鐵這丫頭非要去不可?我知道你一直慣著她!」

長恭趕緊搖頭,「不是,不是……呃,三哥,我好睏……」她一邊說著,一邊將腦袋靠在了孝琬的肩上,閉上了眼睛,本來是想裝睡轉移三哥的話題,沒想到可能是過於疲倦了,還真的睡了過去。

「大哥,你看這傢伙也累壞了吧。」孝琬一動也不敢動,生怕驚醒了長恭。孝瑜點了點頭,臉上的神色卻有些奇怪。

「怎麼了,大哥?」他很少看到孝瑜有這樣的表情。

「孝琬,我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九叔開始按捺不住了。」孝瑜凝視著自己的扇子,「高百年之後,不知又會輪到誰呢?」

「反正怎麼也輪不到你,大哥。」孝琬倒是不以為然的笑了笑,「你和皇上的關係,也不是一般人能及的。再說,你又幫他做了這麼多事,就別瞎擔心了。」

孝瑜望向了窗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也許就是因為幫他做了這麼多事……才……」

他沒有再說下去。

月沉烏雲,銀白的霜華突然被黑幕吞噬,陷入了一片漫漫黑暗之中。

第二天上朝時,皇上對於這次求親的事情並沒有說什麼,輕描淡寫地問了幾句就帶了過去,而恆伽當然是自責反省了一頓,這件事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長恭聽到皇上沒有責罰恆伽的意思,才稍稍鬆了一口氣。這時只見有臣子站了出來,略帶不服地說道,「皇上,斛律將軍這次擅自從關外回來,似乎有點說不過去吧。」

長恭瞪了那人一眼,暗暗咒罵了他幾句。斛律叔叔雖然貴極人臣,但生性節儉,不喜歡聲色,很少接待賓客,拒絕接受饋贈,從不貪圖權勢。每逢朝廷集會議事,常常在最後發言,說的話總是很符合情理。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淡泊,偏偏令有些人看不慣。

斛律光臉色微變,忙上前道,「皇上,這次是臣莽撞了,請皇上責罰。」

皇上輕輕咳嗽了幾聲,開口道,「斛律將軍也是思女心切,情有可原,朕不會怪罪於你的,你們斛律家一直忠心耿耿,這大齊少不了你們。」說著,他又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又說道,「對了,斛律將軍,你還有一個女兒名叫婉儀吧?今年多大了?」

「回皇上,小女今年正好七歲。」斛律光不解地答道,一時摸不透皇上問這話的意思。

皇上沒有說話,細密的白玉珠簾微晃,遮擋住了他的表情,就在大家暗暗猜測之時,只聽皇上的聲音又低低響起,「斛律將軍你一直教導有方,男兒騎射,雄姿英偉,女兒修形,儀態萬方。看來未來太子妃這個位置,非斛律家的女兒莫屬。」

此話一出,頓時引起了一片嘩然,皇上這話的意思已經明擺在那裡了,你斛律家沒了一個太子妃,如今就再補償給你們一個太子妃。

斛律光目光一斂,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皇上,太子和小女年紀尚小,恐怕現在是早了一些吧?」

「斛律將軍,本朝女子九歲成親也有先例,太子殿下和您的女兒聯姻,那是門當戶對,珠聯璧合,」和士開朝著高湛微微一笑,「皇上,其實我們也可以遵循前例,讓他們先成了親,等他們到了一定年紀,再行夫妻之禮。這樣,皇上您和斛律大人也都安心了。」

皇上點了點頭,「和愛卿所言極是,就這樣定了。斛律將軍,你覺得呢?」

斛律光此時知道多說無益,只得扯出了一抹艱澀的笑容,「臣——叩謝皇上聖恩。」

散朝時,文武百官們紛紛向斛律家的人賀喜,如今皇上對斛律家的恩寵非但不減,反而更勝於從前,大家又怎能不對未來皇帝的岳父多多奉承巴結呢?

長恭束手立在一旁,雖然不知該說些什麼,可恭喜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她能看得出,斛律叔叔笑得勉強,而恆伽的笑容則是完全沒有溫度的。

她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可恭喜的。

兩天後,斛律光和須達就離開了鄴城。而斛律家的大小事宜,就全都責無旁貸的落在了恆伽身上。沒過多久,高孝瑜的封地山東一帶突發旱災,皇上令他前往山東處理災情,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婁太后在晉陽的王宮裡過世了。

整個鄴城,似乎被籠罩在了一種奇怪的氛圍內。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長安城,周帝宇文邕發布了一系列的詔令,詔令百官軍民上密封奏章,可放言指陳政事得失;選拔諸軍將帥,召集諸軍將領,以武事相勉勵;親自訊視記錄囚徒的罪狀,帶頭戒掉奢侈的生活,過上勤儉的生活,平時身穿布袍,寢布被,全身上下沒有金銀寶玉裝飾,同時對於那些雕文刻鏤的宮室,錦銹衣物,全都一概禁止。

文武百官都大受震動,直到這個時候,他們才真正意識到這位皇上深沉剛毅,智謀出眾,善於隱匿心跡,讓人根本無法猜測他的深淺。

夜過三更,皇上寢宮裡的燈火卻還未熄滅。阿耶心疼地看了看被映在窗上的那個長長的影子,這些日子以來,皇上夜以繼日地處理朝政,每日要過了四更天才入睡。

當宮女將夜宵端來時,他示意宮女退下,親自端起了夜宵進了寢宮。

「放在那裡,退下吧。」宇文邕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繼續批閱著奏摺。

「皇上,天色不早了,您也該歇息一下了。」

聽到是阿耶的聲音,宇文邕這才回過頭來,頃刻之間,阿耶只覺得周遭的一切彷彿都淡化模糊黯然失色,天光洇染成一層薄而淺的底景,唯有面前的男人,光流色彩如同潮水擁覆過來,鮮艷奪目,順著他的面目輪廓蜿蜒流淌。

彷彿生來便合該是如此,這個男人天生是該佔據世上最顯著奪目的位置的。

「阿耶,我看完這幾個摺子就去休息。」

「那您先把這碗蓮子羹喝了。」阿耶將白瓷碗端到了他的面前。

宇文邕似是無奈地一笑,接過了碗,「阿耶,你可越來越婆婆媽媽了。」

「皇上,臣也是為您的身體著想,這您要是萬一累病了可怎麼辦?」阿耶搖了搖頭,「皇上,趁早趕緊把公主娶過來吧,讓她早日為您誕下子嗣……」

他一邊說著,卻沒有留意到皇上的眼中掠過了一絲悵然。

「皇上,聽說齊國皇帝的太子新立了太子妃。」阿耶像是忽然想起了了什麼。

「哦?」宇文邕輕輕揚了揚眉,隨口問了一句,「不知是何家的千金?」

「好像是斛律光的女兒……」阿耶剛說了半句,就見到皇上的手微微一滯,隨後他又釋然地笑了起來,「齊國太子才不過六七歲,斛律光應該有好幾個女兒吧。」

阿耶點了點頭,又略帶好奇地說道,「斛律家兩位公子,都美的不像凡人,可見他們的妹妹必定也是絕色佳人吧?」

皇上輕輕一笑,目光落在了自己手背上的一道淺淺傷疤上,眼神忽然變得異常溫柔,琥珀一樣的顏色溫潤清澈,眸色如水,一點瞳芒絢爛得就像倒映在湖水中的星光,隨即,又彷彿旋風一樣被帶走了一切的思緒,矛盾,甘願,悲傷,喜悅,糾結,疼痛……

入口的蓮子羹已全然不知是何味道。

原來,這就是思念的滋味,痛徹心扉,卻又甘之若飴,讓人魂飄魄盪,不知身處何方……

長相思,在長安。

齊國,鄴城。

在某一天的深夜,高湛再一次悄悄駕臨了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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