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斛律恆伽的帳篷中還燃燒著若明若暗的燭火。
恆伽望了一眼不遠處背對著自己而睡的長恭,心裡不由有些起疑,從剛才一身濕漉漉的回來開始,她就一直精神恍惚,問她什麼她都不說,只是倒頭就睡。
在月牙湖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想到這裡,他忍不住輕喚了一聲,「長恭?」
見她似乎沒什麼反應,好像已經睡著了,恆伽放下了手中的書卷,輕輕吹熄了蠟燭。
此時的長恭哪裡睡得著,滿腦子就好像扯滿了雜草一般,亂糟糟一團。一閉上眼,眼前好像都是那讓她臉紅心跳的一幕。
那個傢伙,居然,居然敢吻她!那可是她的第一次啊!
她伸手使勁揉了揉自己的嘴唇,懊惱,氣憤,鬱悶,委屈,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大腦又一次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那個無賴……要知道應該在穿衣服時,趁著他背對著自己時一刀殺了他滅口……
不過,無論怎樣,絕對不能讓恆伽知道這件事。
幾乎是同一時刻,宇文邕也在自己的帳內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皇上,您怎麼了?」同在一帳內的阿耶也發現自己的主人有點不對勁。平時就是沉默寡言的主人,今天從回來之後更沒有說過一個字,雖然看他神色和往常沒什麼不同,但阿耶憑著共同相處了十多年的經驗,斷定他必定是有什麼心事。
「阿耶,我好像有了一樣很想要的東西。」宇文邕低低開了口。
「皇上,您一直想要的東西不是已經得到了嗎?整個周國都已經是您的了。」阿耶疑惑地答道。
「那不一樣,阿耶。我想要至高無上的權力,那是因為如果我得不到這個,我的生命就會受威脅。我想要更多更多的疆土,那是因為如果我得不到這個,自己國家就會受到威脅,一切是因為生存的需要,可是,」他放低了聲音,「這次想要的,卻是我自己夢想的東西。」
阿耶愣了愣,「那麼您打算怎麼做?只要您吩咐,臣一定會您效力。」
「還不是時候,阿耶,」他的聲音平靜無瀾,「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阿耶驚訝地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脫口道,「但是,那是您夢想的東西……」
「阿耶,夢想的東西固然令人渴求,但是那種激蕩澎湃的熱情往往在渾濁的俗世中只是一瞬的華麗,無法生根開花。如果讓那些過於美好的夢想遮住了雙眼,無法看清渾濁的世事,只會陷入命運的悲劇。」
「那麼,您打算就這樣放棄嗎?」
「這樣夢想的東西,我一定會得到,但是,」他意味深長的露出了一個笑容,「實現夢想需要力量,任何——夢想。而力量的獲得需要暫時放棄很多東西。所以,我會暫時放棄這個夢想。」
阿耶並不是那麼明白皇上的話,但他也不在乎,皇上的想法又怎麼是他這種粗人能明白的?
「對了,皇上,今天狩馬大會上全被斛律家的小子搶去了風頭,您說突厥公主會不會選擇他們……」
「突厥公主嗎?」宇文邕的眼眸閃爍著如同黑夜一般深沉的顏色,「那也未必。」
塞外的天氣一如繼往的明朗,微冷的風中夾雜著淡淡的土腥味,倒讓人感到一種真實的清爽,陽光照著一望無際的草原,清晨的露珠閃著淡淡的光,連青草也彷彿有了希望,一切的一切,都在眼前緩緩延伸。
宇文邕一向有早起的習慣,但他沒想到,這裡還有人比他起得更早。
尚未燃盡的篝火旁,一個穿著紅色長袍的少年正懶洋洋地躺在那裡。因為背對著陽光,看不清他的臉容,只覺得他的皮膚白得象雪,一頭長髮在陽光的照射下彷彿溶化的純銀一樣燦然生光。
他的長袍透過清晨的陽光,更是紅得象火一樣在燃燒。
是——她。
心底忽然有種躍躍涌動的情觸,囈語一般,柔軟、溫和,輕暖。
當他走到了她的身邊時,並不意外地看到她驚得差點跳了起來,那充滿殺氣怨氣的視線幾乎要在他身上看穿兩個窟窿。
「不想死就趕快從我眼前消失!」見到這個男人,長恭很有抽劍的衝動。可他卻不慌不忙地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微微笑了笑,「斛律兄,怎麼這麼大的火氣?不,應該是斛律——姑娘。」
「你還說……」她咬牙切齒地瞪著他。
「昨夜我也是救人心切,那樣的情況下換作你也會下水救人吧,」他淺笑盈盈,「不過,你畢竟是個姑娘家,不如這樣,我等會兒就去向你哥哥提親?」
「你敢!」長恭可真急了,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你要敢把這件事告訴別人,我一定讓你死得很難看!」
宇文邕眸光微閃,笑得有幾分詭異,「昨天你已經錯過殺我滅口的最好機會了。現在的你,可未必能殺了我。不過你放心,這個秘密我是不會亂說的,」他壓低了聲音,「只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長恭怒意陡生,「你威脅我?」
「很簡單的事情,你一定辦得到。」他看了一眼被她揪住的衣襟,「今晚,你就一直待在帳篷里,那裡也不要去,尤其是——月牙湖。」
長恭一驚,脫口道,「你知道些什麼?」
「哦,我只是很湊巧的聽到了你和公主的對話,不然我昨晚又怎麼會想到去月牙湖呢?」他的笑容飄忽而繁複,「這件事對你來說很簡單,不是嗎?」
長恭沒有說話,只是用一種無法相信的眼神注視著他,此時此刻,她無法確切形容他的目光,好象冬日冷感的陽光,慵懶而淡漠,又彷彿秋夜裡淡淡的星光,疏離而遙遠。現在的他,和她所認識的彌羅,以及——昨晚的他,完全是不同的人……
從一開始她就錯了,這是個——比九叔叔更深不可測的男人。
「好,我答應你就是。」她冷冷地看著他,「若是你食言,我追殺你到天涯海角。」
他輕笑出聲,「一言為定。不過,你再不放手的話,我的衣襟已經要破了哦。」
長恭垂眸一看,這才發現自己手裡還緊緊揪著他的衣襟,剛想鬆手,卻被他順勢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不放手我立刻斬了你的手!」他的這個動作令長恭有瞬間的暴怒,左手已經唰的一聲抽出了隨身的短刀,一刀砍了下去!
他一定會放手的,她這樣想著。可就在刀刃已經觸碰到他的手腕時,他卻還是一臉鎮靜的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她心裡微微一驚,收力的同時,那刀刃已經唰的一聲割破了他的手背!
長恭一愣,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他,只見那雙琥珀色的的眼眸光流柔黃,沉香一般使人沉靜。點點眸光閃動,彷彿與身周流動的淺金色陽光相融了,光華一色。
時間的流走都變得不明確了,緩慢而黏稠。清風無聲地在四面八方蕩漾,空氣中亦是迷離,氣流盤旋猶如暮晏。
「活該!」長恭驀的回過神來,輕斥一聲,急忙掙脫了宇文邕的手。就在轉身的瞬間,卻正好對上了一雙看出不任何情緒的黑眸。
就在不遠處,斛律恆伽正面無表情地看她,一言不發。
不知為什麼,長恭心裡忽然一慌,感到有些局促,近乎尷尬地煩躁不安。看著恆伽又轉身回了帳篷里,她只是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還是又拔腿追了進去。
宇文邕望著她消失在帳篷里的背影,從眉宇里透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似流水,水過無痕。
一進帳內,長恭就感覺到了一種和往常不同的氣氛正瀰漫在帳篷里。
「恆伽,早啊……」她訕訕地先打了招呼。
「早。」他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繼續看著手中的書卷,語氣和平時倒也沒什麼不同。
「恆伽,其實剛才……我……」
「剛才我什麼都沒看見。」他冷冷打斷了她的話,似乎頓了頓,又加了一句,「還有,你做什麼事都和我無關。」
長恭覺得有些不妙,狐狸今天說話好像有點沖。她又試著和他說了幾句,他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態度。看上去,他好像不想搭理她,這樣也好,既然他什麼都不問,那麼她也省得和他解釋了。
不過,唯一讓她擔心的就是,不知他有沒有聽到自己和彌羅的對話,雖然相隔甚遠,但萬一被他聽到隻字片語就糟糕了。
接下來的時間裡,兩人一直靜坐不語。
每次她努力想從他的表情里看出些許端倪時,都會被他一個冷漠的眼神給頂了回去。
這種令人不舒服的狀態一直延續到了晚上,長恭一見天色已晚,就像往常一樣在帳篷的一角鋪了毯子,準備早些休息。
一邊鋪著毯子,她又偷偷望了一眼正在看書的恆迦,今天這個傢伙什麼事也沒做,已經看了一天的書了,和他說話也不理人,自己到底是哪裡得罪他了?正在疑惑的時候,忽然看到恆迦的目光往這裡一瞥,她趕緊低下了頭去,裝做沒有看到。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