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州,長恭的營帳內。
恆迦望著綻放在長恭肩部那殷紅的血色,忽然感覺有一抹刺骨的寒意從心底繚繞而起,有一種說不清的疼痛開始在他的骨血里默默作祟。
只是,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連他也難以相信,自己在這種時候居然還能保持超乎尋常的冷靜,迅速地在心裡將事情分析了一遍。雖然長恭是被刺中了,但所幸不是要害,傷口也不是很深,止血上藥是現在唯一可以做的事。
想到這裡,他輕輕扶起了她,低聲道,「長恭,你不要動,我這就去找隨軍大夫。」
話音剛落,長恭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恆迦,不要……不要去找大夫!」
「不上藥止血你可真的會死。」
「不要找大夫,恆迦,我不需要大夫,這點傷……不算什麼。」長恭一手捂著傷口,一手死死拉著恆迦的衣袖,不讓他出去。
恆迦靜靜站了幾秒,忽然驀的轉過身來,蹲下了身子,凝視著她的眼睛,「你放心,就算去找大夫,我也有辦法不讓他知道你是女兒身。」
說完,他將衣袖扯了出來,也不看她的反應,徑直走出了營帳,長恭愣愣地癱坐在地上,茫茫然中只聽到他的聲音從帳外傳來,「段洛,沒我的命令,現在誰也不許進去,違者按軍令斬!」
他知道了,他竟然知道了!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他怎麼會知道……
前所未有的震驚和一連串的疑問令她完全不能思考,只覺得越來越冷,體溫在一點點地流失,深夜的山風吹在身上更是涼嗖嗖的像刀割一樣;四肢冰涼,臉上卻熱熱的有些發燒的跡象,身體也沉沉的酸軟無力,甚至連腦袋也沉沉地疼痛起來。
迷迷糊糊之中,她隱約感到了一雙溫暖的大手在肩部遊走,一驚之下睜開眼,發現眼前的人居然是斛律恆迦,想到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秘密,臉上頓時立刻飛起一朵紅暈,然後象一抹紅色的煙霞,瞬間從臉頰染到耳根,又從耳根一直染到脖子,又急又怒之下竟然不知作何反應……
「我知道男女授受不親,但為了你的身份不被拆穿,只能由我親自為你上藥了。」恆迦一邊說著,一邊將她的衣服放了下來,遮住了傷口。那看似平靜的臉上也掠過了一絲淡淡的紅暈。
「可是……大夫他……」長恭側過了臉,不好意思和他的目光對視。
「你放心吧,我只是問大夫拿了一些止血的金創葯,並沒讓他進營帳,至於那個女人的屍體,我已經處理掉了。」恆迦將手放在了水盆里,輕輕沖洗著殘留在手指上的藥粉。
長恭只覺得雙頰滾燙,卻又忍不住問道,「你,你什麼時候知道……」
「第一次和你去長安的時候就知道了。」
「啊!」長恭吃驚的回過頭,正好看到他在用帕子擦手,驀的想起剛才他用那雙手對自己……不由更覺得全身猶如火燒火燎一般,腦海里一片混沌,連自己想問些什麼都不記得了。
「你先好好休息吧,明天攻城一戰,」他頓了頓,「有我。」
一聽道攻城二字,長恭的心神立刻變得一片清明,她輕輕搖了搖頭,「今日高秀姜有備而來,明天若我不能身先士卒,對方會以為我或死或重傷,必然士氣大振,相反……我方會……士氣大跌,所以……我一定要親自帶著大軍攻進翼州城!」
說完,她止不住連咳了好幾聲。
恆迦微微皺了皺眉,轉身倒了一碗水給她。
「高長恭,你明明知道她另有目的,就不該讓她單獨見你,更不該在她用自殺作為陷阱時,傻乎乎的一腳踩下去!」
長恭有些驚訝於恆迦的微怒,像是想要說什麼,又低下頭去,低聲道,「我知道你一定不會讓我見她,所以才不讓段洛告訴你。可是我,我總是想,如果萬一對方是真的想要投降的話……我想給她一個機會……」
半晌,她沒有聽到對方的動靜,抬起頭,卻猝不及防的一下子撞進了他溫柔的眼神里,彷彿帶著陽光的味道,溫暖的可以將她融化……
「高長恭,你真是笨得要命。」
她突然發現自己的心跳驟停了一下,只是那個瞬間,抬頭的瞬間,見到恆迦溫暖的微笑的瞬間,一下。
真的,只是一下。
她的確是笨得要命,不過明天的一戰,她絕對——不會再心軟。
背叛了九叔叔的人,罪不可恕!
次日,天空下起了大雨。
長恭忍住傷痛,一馬當先,指揮著將士用霹靂車攻城。巨大的石塊猶如雨點一般襲向城牆,無數的士兵藉助著雲梯朝著城樓攀爬,不停的有人被砍落,但立刻,又有更多的士兵衝上前去……
將近正午的時候,翼州城的城門終於被攻破了!
千軍萬馬並未急著進城,而是安靜地等待著主帥的命令。
年輕的主帥微蹙著眉,眯起美麗的眸子,雨水沿著她的面頰滑落,抿緊的唇瓣如同手中的長劍,連神佛都要退避,殺氣畢露。
「殺!」
一令既出,三軍震懾。
戰場像陶輪一樣旋轉著,大地慘淡無光,刀劍在雙方戰士的身體里進出,弓弦在風中錚錚地鳴響,好像是靈魂嗚咽的聲音。此時此刻,她揮舞起寒光四溢的長劍,彷彿化身為人間夜叉,當者披靡,瞬間立成修羅道場,血流如河。眼前是敵人恐懼扭曲的面孔,沸騰的血液燃燒她年輕的身體,再也不知道畏懼,再也沒有疑惑,只有眼前橫屍遍野的沙場。
一個,兩個,八個,十個,她冷酷地將劍扎進一個又一個胸膛,閃爍著血光的長劍貪婪地吸吮著他人的血,濺出的血花在她的赤紅鎧甲上結起一層濃艷。她的肩上像是被燒得赤紅的鐵鏟碰到似的,激烈的疼痛伴隨灼熱感延伸開來,口中瀰漫著血的味道。她的耳朵里灌滿了臨終的哀嚎,身邊不斷有人倒下去……雨還在繼續下著,雨水滲透了的屍體,盔甲透著雨水的暗淡和血乾涸地交織在一起,似一幅恐怖凄美的畫卷,詭異的溶化開來。
當一位勇猛的將軍被她斬於馬下時,那人喘著粗氣,定定地看了她半天。然後,重重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真他媽的倒霉!我怎麼死在一個像娘們的傢伙的刀下!」她一言不發的上前給了他痛快的一刀。
那人撲的一聲倒下,化在水塘里的血和著雨水凝結成一朵又一朵暗紅、透明的花朵。
黃昏時分,天空開始放晴,激烈的戰鬥也終於落下了帷幕。
叛軍盡數被殲,平秦王及其家眷一網成擒。
恆迦略帶擔憂地望了一眼長恭,只見她俊美的臉上濺滿濃稠的鮮血,左眉旁一處細微刀傷還在滲著不祥的殷紅,有鮮血正順著她肩部的鎧甲蜿蜒而下……
心裡,不由地微微一顫。
天際處,雲開霧散,一輪血紅色的夕陽正在緩緩西墜。
金紅色的異光在她的臉上染上一層淡淡的金輝,那清澈的眸子被襯得更是光彩萬千的奪目,她全身散發著神聖凜然的出塵氣勢,猶如踏在三千紅塵上而來的戰神,雋拔威武,英姿勃勃,笑傲俗世的脫立奪目!
亂世中,呼嘯戰馬,瀝血殺敵成就少年英雄。
恆迦愣在了那裡,一時竟被這驚心動魄的畫面震得說不出話來,心中除了驚嘆再無其他!
也許,之前他的想法是錯的。
如果是她,應該能夠在這動蕩的時代和變幻的歷史中放出無人可以替代的光芒吧!那麼,他只要守侯在她的身邊,在光明旁的陰影里,當她跌落的時候,用強有力的手臂接住她。
北齊都城,鄴城。
當蘭陵王攻下翼州,生擒平秦王的消息傳到昭陽殿的時候,高湛正與和士開下著棋。
「好,好,朕要重重賞他們!」聽得來人的通報,高湛的眉梢眼角儘是笑意。
和士開也不失時機的插嘴道,「這全是托皇上的洪福,可見皇上才是天定的真命天子,那些叛軍又能成什麼氣候。」
這些話在高湛聽來也頗為受用,尤其在他心情這麼好的時候。
「怎麼,還有什麼事?」高湛留意到那個前來通報的士兵似乎欲言又止。
士兵猶豫了一下,道,「稟告皇上,小的還聽說有刺客潛入軍營,蘭陵王受了傷……」
只聽嘩啦啦一片響聲,士兵驚詫的抬起頭,只見皇上臉色蒼白的站起身來,由於過大的幅度而撞落了整個棋盤,無數顆黑白棋子在地上滴溜溜打著轉……四下滾落……
長恭率領大軍回到鄴城的時候,初夏的氣息已經靜悄悄的流淌在城中的每一間院落里,梔子花悄然綻放,碧綠青翠的密葉當中,緊緊地擁著一簇簇雪白而清冷的花朵,彷彿是凝結在綠意中的崑崙雪。
一踏進高府,長恭就被眼前的陣勢給嚇了一跳,全家人居然都在大廳里迎接她,還不等她開口說話,孝琬已經忍不住上前抱住了她,卻只是低低喊著她的名字,別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居然乾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哭了出來,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