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柳絲長,草芽碧,桃色紅淺。青煙淡薄和風暖。
空氣中飄散著露水打在竹葉上的清香,春天一如既往地溫柔醉人,齊王宮高牆的琉璃瓦下,一群灰白的鴿子撲稜稜張開翅膀,漸漸飛入一望無垠的碧空里。
南宮的議事殿上,文武官員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趁著等待皇上駕臨的空隙,討論著朝廷內外最近發生的大小事情,言談間笑語晏晏,一派輕鬆。
在這眾人之中,中書令斛律恆伽也面帶笑容的應付著周圍的同僚,眉梢眼角邊卻流動著一抹旁人不易察覺的嘲諷之色。
短短几年內,齊國連薨三位皇帝,那把龍椅上的主人換了又換,大家對這種情況似乎也已經習以為常。也是,只要自己不受牽連,那麼,誰來作皇帝又有什麼區別呢?
「長恭,你老實告訴我,那些畫像你到底看了沒有?」河間王高孝琬那底氣十足的聲音忽然在他身後響起。聽到長恭這兩個字時,下意識的,他轉過頭,朝著那個方向望了過去。
「三哥,從出門到現在,你就一直問個不停,煩不煩啊。」長恭一個閃身出現在他的面前,那淺緋色的衣袂和黑色的髮絲隨著她前行時的步伐飄搖,輕盈得像是一隻兀自起舞的蝴蝶,清雅飛揚,凈透如玉的臉上,帶著一股洗盡鉛華的味道,美麗亦英氣十足。
孝琬好似受了重大打擊一般垮下了臉,不知從哪裡抽出了一條小手帕,假裝拭淚,還一臉哀怨地看著她,「好啊,你現在封了王,翅膀硬了,居然嫌你三哥煩了。」
恆伽的眼中不由泛起了一層清淺的笑意,這一招對付長恭早就失效了。只見長恭很是無奈的垂下了腦袋,重重嘆了一口氣,「三哥,我敗給你了,其實我……」才說了半句,她忽然抬起頭,眼珠一轉,目光驀的落在了他的身上,頓時眼前一亮,彷彿看到救星一般朝著他就大聲道,「恆伽,昨天那個事兒我們還沒說完呢!」
說著,她迅速地竄到了他的身旁,將還沒有反應過來的孝琬扔在了一邊。
恆伽微微一笑,「怎麼,又惹亂子了?瞧把河間王急得。」
長恭翻了個白眼,誇張地拍著胸口道,「比惹亂子更可怕,你知不知道,這些天三哥不知中了什麼邪,忙著給我找媳婦。」
找媳婦?恆伽的眉宇間輕挑起促狹的神色,「河間王也是一片好心,長恭你也不小了。怎麼這麼不懂事呢?」
這廂孝琬也擠了過來,連連點頭道,「你看你看,連恆伽都這麼說,三哥這都是為你好,況且,三哥也說了一定讓你自己選。」
長恭皺著眉,又蹭到了孝瑜的身旁,「大哥,你也不幫我說句話。」
孝瑜一臉看好戲的表情,只是微笑不語。
「對了,我還有幾位妹妹呢,長恭你不如就和我們結為親家,豈不更好。」恆迦強忍著笑意,像是意料中的看著長恭氣惱地鼓起了腮幫子,面色微紅,嘴唇輕輕翕動,彷彿在說著什麼。
在依稀聽到死狐狸這幾個字時,他心裡更覺好笑,這樣的長恭,似乎多了幾分小女兒的嬌嗔。
也是,她本來就是——女孩子啊。
大殿門口忽然傳來了一陣騷動聲,恆伽用眼角的餘光看到了一個矯健的藍色身影正走上殿來,與此同時,立刻有幾位大臣頓時紛紛圍了上去,臉上堆滿了諂媚巴結的笑容,殷勤地打著招呼。
來者正是如今風頭正勁的平秦王高歸彥,之前他就因為擁戴孝昭帝立下了功勞,恩寵無限,在孝昭帝駕崩之前,他又站到了新君高湛的陣營里,親迎高湛於鄴城,頗得高湛信任,皇上甚至下詔:每次入宮,平秦王高歸彥都能帶三個帶刀侍從出入。此舉,可謂是寵冠當時。
隨著一聲皇上駕到的高喝聲響起,剛才還在互相客套的官員們立刻沒了聲音,紛紛垂首而立,大殿內頓時一片寂靜。
當今皇上從殿後緩緩而出,冷冷環視了一圈下面的官員們,示意眾人平身之後,穩穩地坐在了龍椅之上。
「眾卿家今日有何事上奏?」皇上的聲音冷淡低沉,有如低雲深眠,明月清照。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長恭忍不住抬頭偷偷看了一眼,如今已經貴為天子的九叔叔身穿皁色皇袍,通天冠上的黑色平冕上十二旒盪晃,黑介幘邊沿懸垂著的白玉珠簾遮擋住了他優雅俊美的容顏,更令人覺得天威難測,雖然看不清他的容顏,但她能想像的到,九叔叔那雙茶色的眸子里一定和平常一樣平淡如水,卻又冷若冰霜。想到這裡,她低下頭,心裡不由湧起了一絲惆悵,此時的九叔叔,就好像遙掛天邊的一輪明月,可望而不可及。
旁人上奏了些什麼,她完全沒有聽清,只覺腦中一片茫茫然,陷入了一種極其微妙的情緒之中。
就在這時,她又隱約聽見了九叔叔冷淡的聲音。
「……平秦王,朕決定冊封你為太宰,任命你為冀州刺史,即日立刻出發前往翼州。」
皇上話音剛落,眾人就面面相覷,這太宰的官職完全是個虛位,而冀州刺史明擺是要將平秦王外放,削弱他在鄴城的勢力,分明就是明升暗貶。
恆伽輕輕抿了抿嘴角,這樣的結局在他的意料之中。平秦王地居將相,位極人臣不知韜晦,志意盈滿,貪污受賄,無所不為。而且,大庭廣眾朝參之間,他常常對眾朝臣發言凌侮,旁若無人。這樣的性格,皇上又豈能多容他?
高歸彥自己也愣在了那裡,正要上前說些什麼,卻見皇上微微一側頭,白玉珠簾下那雙茶色眼眸若隱若現,高歸彥不由一驚,好冷的一雙眼波!彷彿煙水籠罩著寒露,那麼虛渺而入骨的冷,好像可以將冬夜的寒雪霜露凝結到人的骨髓里去。
「臣,叩謝聖恩。」他的聲音里多了幾分無奈,將所有的不甘心壓於胸臆中,跪下身子重重磕了幾個頭。
長恭感到九叔叔的目光似乎不經意掠過了她,又轉瞬隱匿在了那細細密密的玉簾之下。她的思緒一滯,只覺得心裡一陣失落隱隱徘徊。
散朝之後,長恭隨同哥哥們走到宮門之時,宮裡的內侍上前攔住了她,說是皇上有事要單獨召見她。
長恭沒有半分猶豫,立刻跟著內侍往著深宮內院而去。
今年春天來得頗遲,往年此時桃花早已漸次飄落,而今年還雲朵一般攏在枝頭。細長的柳枝長出的嫩葉也很是可愛。
高湛正坐在窗前等著她,窗外繁密的細枝將春日的暖陽低低地折射進來,淡淡的陽光在他的的臉側投下淡淡的朦朧。他的薄唇微啟,勾起淺淺的弧線,似笑非笑的感覺,很輕很柔,很安靜……和之前在殿堂上冷漠的君王完全是兩個人。
「長恭,過來。」他朝她招了招手。
長恭應了一聲,走上前的時候才發現九叔叔面前的案几上放著一方玉石製作的棋盤,磨製得十分光滑,紋理玄妙。棋盤中間凸起部,隱隱有一塊太陽紋。棋盤的兩端,是兩個蛟龍裝飾的孔洞。
原來是個玩彈棋的棋盤。長恭對這樣東西並不陌生。彈棋、樗蒲、投壺、藏鉤、四維、象戲這些巧藝遊戲一直都是九叔叔的喜好,不過除了彈棋,她對於其他玩藝都沒什麼興趣。聽三哥說最近宮裡好像來了一位精於遊戲的胡人,似乎還頗受九叔叔青睞。
高湛示意她坐在自己的對面,指了指棋盤道:「來陪我下一盤。」
聽得他並不以朕稱呼自己,長恭心裡不由微微一動,一聲九叔叔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但立刻顧忌到畢竟君臣有別,遲疑了一下還是回了一句,「皇上,那麼臣先開始了。」
高湛眸光一暗,飛快地將眼中的不悅斂去,微微一笑,「若是輸了可要受罰。」
長恭點點頭,靈活地移動起屬於自己的六個棋子,彈射棋子,千方百計想使屬於自己的棋子通過棋盤中間的隆起部位直落對方的圓孔中。
彈棋,看似簡單,其實非常複雜。作為遊戲的雙方,不僅要眼手並用,中間不能有絲毫的鬆懈與疏忽。彈、撥、捶、撇、捻,招招虛實,步步陰陽。在阻止對方棋子入洞的同時,還要突然襲擊他的棋子使之不能動彈。最後,看誰能使自己的六枚棋子全部攻入對方的孔洞,就算勝利。
長恭一玩上手,心無旁騖,顯然已經忘記了對方的皇上身份,毫不客氣的阻斷了高湛所有的棋子,眼看她最後一枚烏木棋子即將入洞,高湛忽然做了一個令她意想不到的動作,他居然用手指點蘸了一些滑石粉,朝她面門彈來。趁著她扭頭躲閃之時,高湛飛快地把他的兩枚棋子彈入洞中。
長恭頓時惱了,也顧不得什麼君臣之禮,將棋盤一推,脫口道,「九叔叔,你也太狡猾了!這不是耍賴嗎!」
高湛不但不惱,反而哈哈笑了起來。
長恭知道自己一時失言,剛想說什麼,只見高湛又開口道,「長恭,這些日子我因為政務繁忙,對你不免有些冷淡。不過,」他手裡把玩著那枚棋子,「即使我是皇上,也依舊是你的九叔叔。一切都沒有改變,明白嗎?」
長恭心頭一松,笑道,「那在無人之時,我還是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