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我跨出電梯,開始步向走道。熟悉的環境使我回想起第一次我來到這條走道的境遇。那一次我是來求職。

在那時, 門上漆的字是「柯氏私家偵探社」 。現在——1944年,門上漆的是「柯賴二氏私家偵探社」。左下方又漆著較小的「柯氏」,右下方則是「賴唐諾」。柯氏代表柯白莎。她是我合伙人,不願漆上全名,為的是免得解釋女人做這一行的許多問題。至於我的名字仍在門上,更使我確定回來是絕對值得的。

我推開門進去。

卜愛茜正在敲打打字機的鍵盤。她轉頭自肩向上望,訓練有素的微笑掛到臉上,任何一位來找私家偵探緊張的顧客,都會因為這種歡迎的態度安下心來。

她看到我,表情突然消失,兩隻眼睛突然睜大。

「唐諾!」

「哈羅,愛茜。」

「唐諾,老天,真高興見你。哪裡回來?」

「南太平洋,還有許多許多其他地方。」

「你可以留——你什麼時候還要走?」

「不回去了。」

「真的不再回去了?」她問。

「可能不需要了。六個月之後我還需要做次體檢。」

「出了什麼事?」

「昆蟲——熱帶昆蟲。休息一回也不錯。回到清涼的氣候,不必整天緊張。白莎在裡面?」我把頭向裡面門上一比,門的玻璃上漆著「柯氏,私人辦公室」。

愛茜點點頭。

「混得怎麼樣。」

「老樣子。」

「體重呢?」

「仍舊保持165磅,還像一捆帶刺的鐵絲網。」

「有錢賺嗎?」

「有一陣子。但是後來她變得墨守成規,最近一陣都不太好。你最好是自己問她。」

「我離開這段時間,你一直坐在這裡打字嗎?」

她笑道:「沒有,當然沒有。」

「什麼意思?」

「每天只做8小時。」

「看來也是墨守成規。我還以為你會辭職去兵工廠工作報國。」

「我的信收到了嗎?」

「信上沒有說還替我門工作呀。」

「我認為不必提這件事。」

「為什麼?」

她避開我眼睛:「我也不知道,說是對戰爭的貢獻吧。」

「忠於職守?」

「忠於職位倒不見得。」她說:「守——到是有一點,唐諾,你在外面打仗,我希望做點事『守住』你的事業呀!」

內辦公室呼叫鈴聲響起。

愛茜把桌上話機拿起,壓下通白莎辦公室的按鈕,說道:「什麼吩咐,柯太太?」

白莎發怒的聲音可以把電線燒熔。連我坐的地方也可以聽得清清楚楚。電話機發出的聲音說:「愛茜,我告訴你過多少次,和客戶講話,只要弄清楚他們想要什麼,立刻由我接見。一切的細節都由我來說明。」

「這不是客戶呀,柯太太。」

「是什麼人?」

「一個朋友。」

白莎的聲音一下升高了八度:「老天!我付你薪水是為了讓你在辦公室開聯誼晚會呀?老天!一個朋友……一個……你看著,我馬上給他好看!」

白莎那邊把話機摔下的聲音,不經話機,從關著的辦公室門都聽得清清楚楚。我們聽到兩個快步的聲音,辦公室門突然拉開,白莎已站在門檻上,發光的兩隻小眼充滿怒意,她的大下巴向前戳出。

她匆忙地向我所在方位看了一下,慢慢的向我邁步,有如一艘戰艦準備對付一隻潛水艇。

走到一半,她的眼睛終於通知了她氣瘋了的頭腦。

「嘎!是你這個小混蛋!」她說,兩隻腳凍住在地上。

這一刻她是真心十分喜歡看到我的。但是她立即控制自己,她不要任何人知道她心意。她轉向愛茜說:「什麼混蛋理由你不通知我?」

愛茜嚴肅地說:「我正要告訴你,柯太太,可是你把電話掛了。我要告訴你——」

「嘿!」白莎用鼻子發音使她停止說下去。然後轉向我說:「你回來也不先送個電報。」

我用唯一能使她產生反應的理由辯白:「電報要花錢。」

即使這樣還是沒有打動她的心:「你可以送個交際電報呀,那種電報文字固定,收費低廉。像這樣突然撞回來——」

柯白莎突然把話煞住,眼睛盯在通走道門的磨砂玻璃上。

一位女性的頭和肩的影子映在玻璃上,時髦,嬌瘦,一看即知年輕。也許是因為她站立的位置,也許是習慣的格調,她的頭稍稍側向一側,看起來更為俏麗。

白莎輕輕前咕著:「豈有此理!顧客每次來時我都在外面一間,看起來那末不正經,好像我們生意很差似的。」她一把攫起愛茜桌上一堆打好字的紙,裝做公事很忙的樣子,翻動著。

但是門外的人沒有進來。

足足有幾秒鐘的時間影子映在磨砂玻璃上,對我們說來時間停留了好像幾分鐘。突然影子決定不進來向走道後端走下去。

白莎把那堆紙重重摔回桌上。「就是這樣。」她說:「最近我們的生意就是這樣。這個可惡的小娼婦可能去下面環美偵探社吐她的苦水去了。」

我說:「樂觀點,白莎。她可能緊張了一點,等一下會回來的。」

「好吧。」白莎輕蔑地說:「這地方風水不合她的口味。本來要進來,又不進來了。完全因為聽起來不像一個辦公室。愛茜,你回去打你的字。唐諾,你到裡面來。愛茜,你給我記住,要是她送來,她會很緊張。這種典型的顧客不會等候,她會突然說忘了什麼東西,站起來就走。那就再也見不到她了。記住她在頭髮的一側帶了一頂小帽子,她——」

「她影子我看得非常清楚。」愛茜說。

「好,她一進來立即通知我。不要耽擱。立即用電話。要知道我總不能像寶斗里一樣在門口招顧客。再想想也實在怪,要想做件事,為什麼不就去做呢?反反覆復,像那女人一樣。其實我又何嘗不這樣,我應該開門拉她進來的。唐諾,我們進去,好讓愛茜打字。」

卜愛茜很愉快地給我一個微笑,頗有風趣的樣子。回去就開始機關槍式的打字。

柯白莎把她大而健壯的手放在我臂彎中說:「走,告訴白莎當兵什麼味道。」

我們進了白莎私人辦公室。白莎繞過大的辦公桌,把自己一下塞在那隻會吱咯叫的迴轉椅中。我坐在一隻沙發高背椅的把手上。

白莎仔細看我一遍說:「你強健多了。」

「我有一段時間比現在更要強健。」

「現在多重?」

「135磅。」

「好像高了一點。」

「沒有,只是他們使我站的方法改變了。」

靜寂了一陣。白莎一隻耳朵注意著外間有無聲息。卜愛茜打字的聲音沒有暫停的樣子。

「生意不太好?」我問。

「差極了。」白莎咕嚕著。

「什麼原因?」

「我怎麼知道。你來這裡之前,我有不少瑣屑無足輕重的案子可以虛度時光。小的跟蹤案子,離婚案子這一類的,大多是家庭不和,別的公司不要的案件。而後『你』來了。一下子你給我大大的改變——更多的錢,更多的冒險,更多的興趣,更多顧客——而後你自己要去海軍當什麼兵,有一陣子我維持得還可以。然後不知怎麼了,我已有一年沒有值得一顧的案子了。」

「什麼原因?顧客都不來了嗎?」

「他們有來的。」白莎說:「但是我不夠說動他們。他們不肯聽我的方法,我又不會你的方法。我是個四不像。」

「什麼意思,你不會我的方法?」

「看那隻你坐著的椅子,」她說;「就是個好例子。」

「什麼意思?」

「你做了我的合伙人之後,你狠得下心花125 元買這張椅子。你的理論是客人坐立不安時,不可能贏得他們信心。而他們不舒服的話,也不能告訴你實況。你讓客戶坐在那隻舒服的沙發椅里,讓他們自以為在世界屋脊上睡在一隻羽毛床上。他們向後一躺就開始說話。」

「倒是真的,他們會有信心和開口。」

「對你很靈,輪到我來就不靈了。」

「也許你沒能使他們感到舒服。」

白莎生氣地說。「我還要怎樣使他們舒服?我已經付了125 元買只椅子給他們舒服、假如你想我浪費125元,另外還要——」

她說到一半突然停下。

我靜聽,什麼也聽不到。突然明白,愛茜不在打字。

一會兒之後,白莎桌上電話響起。

白莎把話機搶起,小心地說:「嗯。」而後輕輕地說:「是那個女人……是的?她姓什麼?……好,請她送來。」

白莎掛上電話,對我說:「離開這張椅子,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