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方綠黛一分也不差地準時出現。她整潔,冷淡地走過來。淺褐色眼珠認為這是件好玩的事,如果要做件搗蛋的事,她也會參加的樣子。

我帶她到等在路旁的計程車前,計程車司機下車給我們開門。

坐定後,方綠黛向我看了一眼說:「你是個私家偵探。」

「嗯哼。」

她說:「我對偵探一直有一種概念。」

「怎麼樣的概念?」

「大個子,有力氣,老威脅人,或是怪裡怪氣化裝的人。」

「以偏概全是相當危險的。」

「你的生活一定很刺激。」

「假如你停下來想一想,是很刺激。」

「有的時候,你會不會?」

「會不會什麼?」

「停下來想一想呀。」

「多半不是你所指的那一種。」

「為什麼?」

「一個人不會停下來分析自己在過什麼樣的生活,除非他不滿意現在的生活方式。所以我感激上蒼給我現實的一切,從不把自己拿來與別的生活方式比較。」

她想了一下說:「我想你是對的。」

「哪一部分是對的?」

「除非不滿意現實的生活,否則不必去想它。不知你做偵探有多久了?」

「想起來好像已很久了。」我說。

「一出社會就幹這一行?」

「不是,起先想做律師。」

「怎麼中斷了呢?念不完?」

「不是,我都已拿到營業執照了。」

「又如何?」

「有人不准我營業。」

「為什麼?」

「我在目前我國法律中找到一個漏洞。一個人可以謀殺另外一個人,而法律對他一點辦法沒有。」

「之後怎麼樣?」她問,顯得非常有興趣。

我說:「他們吊銷我執照。」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你謀殺了一個人,而後怎麼樣?」

「我沒有真的去謀殺一個人。」

「是不是有人殺了人,而脫罪了?」

「這說來話長。」

「有空我倒很希望能聽聽。」

我說:「他們吊銷我執照的時候,認為我無知,我的理論靠不住,而且是一個危險不合時宜的理論。」

「之後如何?」

「之後,」我說,「我挺身而出,證明給他們看。」

「是什麼人殺了人?」她問。

「他們以為是我。」

「你是讓我乘飛機吧?」

「只是讓你乘計程車。」

堅定的褐眼看著我:「唐諾,弄不好,我真會相信你。」

「最好相信,騙你我有什麼好處?」

「那麼這些人為什麼說……說你想到的是不對的呢?」

「法律界與律師公會聯合起來,開始研究,把這個法律漏洞補起來。」

「補起來了嗎?」

「一部分,他們只能修改州法,而這個漏洞是在憲法里的,至少他們概念已經變了。」

方綠黛說:「殺一個人,可以鑽法律漏洞不判罪,那不非常危險嗎?」

「看你從哪一方向看,定罪本來應該純由法律立場來看,不能憑某些人之好惡。我發現的法律漏洞,法官們已一再研究,最後總會有個決定性改變。律師也會依此保護他們當事人權益……你告訴我一點王雅其的資料好嗎?」

「嘿,改變話題好快。這本來是你叫我坐計程車的目的嗎?」

「不是的。」

「你要知道他什麼?」

「有關他的每一件事。」

「也知道不多,到了公寓我會告訴你。」

車行幾條街,我們兩個都沒有開口。

「你看起來很年輕。」她說。

「實際上不見得。」

「25?」

「多一點。」

「多得不太多。」

我沒有回答。

「你替別人工作。」

「我替別人工作了一段時間,現在我占事業的一半利潤,我們找點別的事談談。新奧爾良?政治?或許你的戀愛史?」

她仔細地看著我,臉上沒有笑容:「我的戀愛史?」

我說:「我只是給你幾個話題做參考。你為什麼對你的戀愛史特別敏感?是不是逃避什麼?」

她想了很久,我可以看到她嘴角重又泛起笑容:「我想你是很聰明的。」

我從口袋取出一包香煙:「來一支?」

她看了一下香煙的牌子:「好。」

我把一支煙從煙盒中抖出一半。她拿過,在拇指甲上敲了幾下,等我給她點火。我用同一根火柴,點著我們二人的香煙。計程車慢下來,她向車窗外望去:「前面一點,就這裡靠右。」

「要我等嗎?」付錢給計程車後,司機問。

我看著方小姐,問道:「要不要他等?」

她躊躇半刻後說:「不要等了。」隨即又急急加上一句:「你反正可以另外再找一輛的。」

計程司機解釋道:「我可以等10分鐘,不收等候的錢。這裡離市區遠,回去反正也是空車。」

「不必了。」方綠黛肯定地說。

我又給了他一點小費,跟她走過人行道。走上一層短石階,看她打開信箱,拿出兩封信,匆匆看一下發信人,把信拋進皮包,順手拿出鑰匙開門。

她的公寓在2樓,我們爬樓梯上去。公寓有兩間,都很小。她指定一個椅子請我坐下,說道:「你坐這裡,我去找找,看看王先生的信,要稍稍花點時間。」

她走進卧房,把門關上。

我隨便拿起一本畫報,把它打開,這樣我可以把頭埋在裡面,但眼睛可以不受限制的觀察周圍環境。

她住這個公寓不會太久,整個所在還沒有表現出她的個性。桌子上雜誌很多,但只有一種是訂戶,以她名字郵寄來的。這一種也沒有以前幾期的,可以打賭她住這裡不到6個禮拜。

大概5分鐘後,她很滿意地自卧室出來。「找了很久。」她說:「但是住址沒有房問號碼,只有大樓名稱。」

我拿出鋼筆和記事本。

她打開那信紙,自我坐的地方,只能臆測信是女人手筆。她說:「王雅其……住在,喔,真是的!」

「怎麼啦。」

她說:「信上沒有他住址,我以為有。我還是要去找我的小冊子。我以為我朋友信中有,現在我想起來了,他在臨離開時,給我他的住址,我記在我的小冊子里,請再等一下。」

她帶了那封信,回到卧室,一、二分鐘後又出來,兩手翻著一本小冊子,把信拋在桌子上。

「在這裡,王雅其,芝加哥,密西根大道,湖景大廈。」

「有房間號碼嗎?」

「沒有,是我弄錯了。我知道我只有大廈名稱,沒有房間號碼。」

「你說過他在那裡有生意。」

「是,那是辦公室地址,我沒有他住家地址。」

「你說他是做什麼生意的?」

「保險生意。」

「對,看看你的朋友會不會告訴我一點王先生的事。」我望著那封在桌上的信。

她大笑,我知道她看破了我的意圖。她說:「我相信從信里,你會得到些消息。但是,假如你真的在找王先生的話,王先生一定能告訴你,王先生的一切。」

我說:「那是一定的。」隨即又補充:「這是我們經常發生的困難,尤其對那麼常見的姓,好像姓王,又好像姓林。我們一和他本人接觸,當他聽到有筆財產等著,往往就再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我們真要找的人了,所以我們都希望先從各種不同方向打聽一下。」

她用眼向我笑著,突然變成出聲大笑:「講得不錯,但是你一定當我是大傻子。」

「為什麼?」

她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用這種方法,來找一個神秘的遺產繼承人。通常為了替一件遺產案結案,律師會說,我們必須找到一位叫王雅其的人,他是王某某的兒子,王某某在某某年死了,只知道他兒子曾經在芝加哥開一個雜貨店。於是你們偵探就出來跑腿了,有一個偵探會問:『對不起,小姐,你認不認識一位在芝加哥開雜貨店的王先生。』我說:『我不認識,但是我有個姓王的朋友,在芝加哥做保險生意,你要找的人什麼樣子的?』偵探說:『老天!我不知道他長成什麼樣,只知道一個名字。』這才是一般進行的方法。」

「怎麼樣呢?」我問她。

「這才是我要問你的。」

「你的意思,我調查的方法與眾不同。」

「是的,大不相同。」

她等在那裡,料想我會用不少口舌來解釋。正在此時一陣敲門聲響起,她把注意力轉向門上,雙眉完全意外地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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