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這公寓設計的時候就是要給別人豪華的印象。從前門看來就是富麗堂皇。像大旅社一樣的大廳,有櫃檯和職員,有私用安全設施和總機。甚至還有個穿大廈標誌制服的小童負責跑腿工作。

職員管制來訪的人,所以兼管總機。

我走進去時,職員抬頭看著我。我說:「艾先生。」

「艾羅伯先生?」

「是的。艾包伯……我們叫他小名。」

「他知道你要來嗎?」

「知道。」

「先生尊姓?」

「賴。」

職員接通對內電話說:「一位賴先生說你知道他要來……是的,很好,先生。」

「請吧,賴先生,八二五。」

穿制服的開電梯人送我上八樓。還指給我看那個門。正如我了解,這種公寓外面非常堂皇,裡面都分割成小公寓。艾包伯站在公寓門口,當真還穿著睡衣,不過加了件晨袍而已。他看起來很疲乏。我還很少見有人如此倦態,不是體能消耗過度,而是對工作,對周遭,對生活和一切。

一支香煙叼在他懸垂無精打採的唇上。看起來他嘴巴連把香煙翹上去的力量也沒有了。下垂的角度加強了他對人生的無力感。

「你是賴?」

「正是。」我把手伸出去。

「柯白莎的合伙人?」

「是的。」

他伸出冷漠的手,好像用了一下勁,隨即沒意思了。

我把手放下,艾羅伯說:「請進,大家都叫我包伯。」

這是個二房公寓。卧房只夠放一張床,一個衣櫃和開扇門。起居室里放一張沙發,一張桌子,兩隻椅子。地毯已經很舊,窗帘的花邊已經抽絲。一側角上是個小的早餐位置。一隻小冰箱,一個小電爐,一個小水槽。上面有個有門木柜子。

水槽里有臟盆子,起居室桌子上有兩隻杯子。每隻杯子里有約莫半寸的水。是昨晚留下來的冰塊溶解出來的。煙灰缸里都是煙頭。窗是開著的,所以房裡沒有酒味,煙味也不大。桌上有份畫報,另一份過期的在沙發上。今天的晨報還沒打開。整迭在沙發上。大概是接了白莎電話後才拿進來,還懶得過目的。

他鬍子是新刮過的,頭髮也梳過。很厚的黑髮,直向後梳。

「請坐,不要客氣。」他說:「這裡沒清理。」

我點點頭,坐下。

他大概五十歲,窄頰,瘦腹,骨架子不小。顴骨高了點,兩隻眼睛距離很大。他有個習慣,喜歡把眼皮垂下頭向後仰,半閉著眼向前看。這種動作使別人認為他對什麼事都已經不在乎。

我說:「我想你每天都要忙到很晚。」

「我回家的時候多半天都快亮了。」他說。

「我想卡巴尼塔的節目很精采吧。」我說。

他表示無聊地做個姿態,吸口煙,從鼻子吐出,說道:「反正這回事,只是件工作而已。」

「你是老闆?」

「我包過來做的。」

「收入正常嗎?」

「生意正常,不是收入正常。要不要頂給你試試看。」

「不要,我只是好奇你們這一行而已。」

「我們的地方有不少老客人。」包伯說:「我自己也有一個節目,我演獨腳戲。很快地說些雙關語,要讓聽眾花點時間才能了解。我根本不等他們笑,又快快地說下去。第一個聽眾笑出聲的時候,我停下來,不明白地看向他,跟下來一定是個滿堂彩。」

「女人也喜歡這一套?」

「她們就吃這一套。」

「第一個笑出來的會是女人嗎?」

「說得很快,雙關語中有雙關語的,多半女人先發笑。」他說:「老一點的有錢女人什麼都懂。笑起來像神經病發作。我就停下來驚奇地看著她。這個時候大家都會過意來了,於是全場才會鬨笑。」

「太葷的笑話多半由大肚子的男人第一個大聲笑出來。我不會理睬他,只是講下去,直到大家笑時才停……時效十分重要。絕對不能停下來讓所有人都懂了。」

「相信一定很精彩。」

「有空你來看看。很多笑話要是你私下和女孩子講,她們會打你耳光。但是那麼大一個餐廳,你在台上講,講的都已經到了市府要求的最邊緣了,這些有錢女人笑得腰都要斷了。賴先生,你到這裡來要什麼?」

「我要想找一個女人。」

「老天!」

「怎麼啦?」

「這個時間,把我從床上拉起來。老天,我可以給你五百個女人的地址和電話號碼。」

「你認得很多女人?」

「城裡有頭有臉在外玩玩的女人我都認識。」

「這個女人可能不是這一路的。不過她最近到卡巴尼塔去過。」

「有什麼特別的。」

我說:「她是袖珍品……惹火的眼,淺頭髮,非常小,但是很勻稱。顴骨高,嘴唇厚。有點卡通里的甜姐兒樣子……」

他用手止住我說下去,舉起的是手腕部份,不是較大的關節。他動動手腕,有如一隻海豹在動它上肢。

「知道是什麼人了?」我問。

「哪能,這種人我至少知道一百個。她們都來我的夜總會。每個看起來都差不多。你是在形容一種人,不是一個人。」

「這個人不同。」

「有什麼不同?一大堆。我幫不上你忙。你自己到我店裡來看。」

我說:「我提起的人會噴火,實在是了不起的一個人。」

「姓什麼?」

「我只知道她給我的名字……哈雪儷。」

「不認得。」

「我認為『雪儷』是真的或常用的。」我說:「哈這個姓多半臨時觸景說說的。」

「等一下,」他說:「我想想。」

他又重重吸了口煙,把煙蒂自口中拿出來,拋進快沒有空位的煙灰缸。我看到煙屁股堆里,有的上面有口紅印。

「雪儷,」他說,然後很專心地想著。

他這樣想了幾秒鐘。眼睛一直盯著地毯。然後他把頭盡量向後仰,仰到他能半閉上眼,看到自己的鼻子再看向我。「和你有什麼關係?」他問。

「我要找到她。」

「這我知道。」他澀澀地道:「為了公事,還是私事?」

「可以說為公也為私。」

「先說說私人方面為什麼?」

「她把我帶到一個汽車旅館,然後放我白鴿,溜了。」

艾包伯打了個呵欠。

房間里一陣肅寂。一隻蒼蠅嗡嗡在房裡打轉,想找個出路。最亮的是燈,不是窗子。

包伯伸手取另一支煙,他問:「來一支?」

「不了,謝謝。」

「公事又為什麼?」

「我不知道,她也許和一件我正在調查的案子有關係。」

「什麼樣子的案子?」

「自殺,為愛殉情。都登在報紙上。」我說,用頭指指報紙。

「從來不看這種東西。」包伯說:「我看世界大事,運動新聞。要不然就是馬。很多時候報上對馬的消息還是比什麼都準的。」

「你不看漫畫?」我說。

「老天,從來不看。我自己每天三場講笑話。一禮拜七天。那還能相信有人每天有東西叫你笑。我沒有辦法,叫別人笑才有飯吃。畫家沒辦法,他也靠此為生。我同情他。你還想知道什麼?」

「假如這位雪儷,常去你的地方,我怎樣能找到她呢?」

「沒事常在我處坐著,機會自然多一點。假如我是你,不會選用東問西問的辦法。」

我說:「請你看一下這包火柴。這是不是你那邊最近用的一種火柴?」

「是的,除了用這一種外,沒用過別的樣子的。」

我說:「另外還有一張紙,折起來藏在一包煙里。」

我把那張反面寫了鉛筆字「帝谷大道,安樂窩汽車旅館」的紙,拿了出來。

包伯看了一下,翻過來又看看。

我說:「你看如何?應該是從你那邊出來的。」

他說:「我也這樣想。」

我說:「你看撕開的地方印著『最低消費額每人五元』。角上又有個你們『卡巴尼塔』的記號。和火柴上一樣,應該是從你們的價目表上撕下來的。」

「那是不會錯的。」

「有沒有建議?」

「沒有。」

「你幫忙不多。」

「我讓你來了。我把時間給你了。我和你談了。我回答你問題了。你要的雪儷,可能是我那裡常客,可能只去過一次。我抱歉能給你的助力不大。也不是我不努力,我也想過,合乎你說的樣子的,至少有一百個。」

「她們都從那裡來的呢?」

他聳聳肩說:「起風的時候灰塵從那裡來的?」然後他又突然問道:「你看見什麼人有真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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