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夜祭

丁樹成走進邢至森辦公室的時候,看見坐在椅子上的方木,不由得有些驚訝。這孩子比前幾天看見他的時候又瘦了一圈,頭髮亂糟糟的,臉色白得嚇人。如果手上多一副手銬,他和剛從看守所里提出來的犯罪嫌疑人沒什麼區別。

「你怎麼搞成這副樣子,生病了?」

方木擠出一絲勉強的微笑:「沒什麼。」

邢至森揮揮手讓丁樹成坐下。

「怎麼樣?」

丁樹成嘆了口氣,伸出兩根手指向他晃了晃。邢至森把桌上的一盒煙扔過去。丁樹成點上一支,悶悶地說:「沒什麼進展。」

邢至森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變化。方木卻一下子變得沮喪無比,頭也低下去了。

邢至森撣撣煙灰:「說說吧。」

丁樹成剛剛從師大外調回來。此前,在邢至森的建議下,專案組決定將師大的四起殺人案進行併案調查。在他看來,雖然四起案件的共同之處僅是案發地點,但是,他認可方木的推斷——兇手是同一個人,並且就是師大校內人員。

專案組決定從俱樂部殺人案開始查起。丁樹成帶著幾個人來到經濟系,除了調查陳希的檔案之外,還把可能與陳希結怨的所有社會關係徹查了一遍。結果是令人失望的。沒有任何證據顯示會有人仇恨這個溫柔善良的女孩,以至於要用殘忍至極的手段殺死她。

「所以,兇手的動機……」丁樹成合上筆記本,「至今仍是個謎。」

邢至森聽完,半天沒有作聲,只是摩挲著下巴吸煙。連吸兩支後,他突然開口問道:「你怎麼看?」

丁樹成正在想事,一下子被問得猝不及防。

「什麼?」他下意識地抬起頭,這才發現邢至森正面向方木。

方木沒有急於回答,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我覺得單獨調查陳希不會有什麼結果,還是要把這幾個案子放在一起來看。」

邢至森直起身子,顯然來了興緻:「你的意思是……」

「我跟你說過,雖然搞不清兇手的動機,但是我能感到他心中深深的仇恨。特別是在前兩起案件中。不過,」方木頓了一下,「他的情緒已經發生了變化。」

「變化?」丁樹成忍不住問道。

「是的。如果說殺死周軍和佟倩是一種仇恨的宣洩的話,那麼,殺死宋飛飛、賈連博和陳希,更像是一種……炫耀。」

「炫耀什麼?」

「控制。一種隨意操縱別人的快感。」方木把頭轉向丁樹成,「丁警官,你剛穿上制服的時候,是不是特別喜歡挎著槍到處轉悠,碰到什麼事都想管?」

丁樹成想了想,臉色一紅。

方木笑了笑,繼續說道:「控制別人,的確是一件讓人沉醉的事情。而且,他也相信自己有這個能力。」

方木的聲音驟然低了下去:「特別是在他殺人的時候。」

「這麼說來,」邢至森吐出一個煙圈,「這個人在現實生活中,恰恰應該是一個失去控制力的人。」

方木點了點頭。

邢至森略略沉吟了一下,抬起頭說道:「小丁,按照這個思路查查吧。重點放在師大的底層人員上。」

底層。這是個讓方木反感的辭彙。除了蔑視之外,還帶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所以當吳涵問及案件進展的時候,他在這個詞上猶豫再三。

「無所謂啊。」吳涵倒是顯得毫不在乎,「底層——這個範圍可不小,夠他們查一陣子的。」

方木趕緊解釋:「你別誤會。我想,調查範圍不包括學生……」

「呵呵。」吳涵按住方木的肩膀,輕快地跳上樓梯,「你想得太多了。底層就是底層,這沒什麼好隱瞞的。我就是。喏,他也是。」

他指指正在走廊里掃地的唐師傅。

唐師傅最近在穿著上比較講究,今天穿了件挺漂亮的呢子短外套,看起來年輕了幾歲。看見吳涵的動作,他直起腰來問道:「啥事啊,小吳?」

「沒事,說你今天比較帥。」吳涵笑著,大步走開。

唐師傅嘿嘿地笑了,抻抻身上的外套。

正如吳涵所言,調查比設想的要困難得多。一方面,調查範圍太大,經過初步統計,經濟狀況不佳的校內人員足有上千人;另一方面,調查對象對警方的工作表現出強烈的抵觸態度。這並不奇怪。經濟環境已經讓他們活得自卑又壓抑,現在又被當作系列殺人案的調查對象,難免會爆發出不滿情緒。

排查工作不順利,這讓丁樹成整日滿腹怨氣。方木好幾次給他打電話,都是說了幾句就被粗暴地掛斷。無奈,方木只好儘可能地打聽調查的情況,以期獲得一些線索。

吳涵給方木幫了不少忙。和其他人相比,他對於所謂的底層人員更加熟悉,特別是貧困學生和校工。方木很感激他,吳涵卻認為這是在幫助自己。

「只有抓住他,才能徹底證明我是清白的。再說,」吳涵摸摸後腦勺,「他媽的,我也要報這一棍之仇。」

這天下午,方木和吳涵又跑出去打聽消息,回來的時候已經快晚上9點半了。兩人在校外的小飯店吃了點麵條,筋疲力盡地回到宿舍。寢室里只有祝老四一個人。看見他們進來,祝老四從桌邊站起。

「你們回來了?」

「你在啊,老四。」吳涵把書包扔到上鋪,毫不客氣地躺在祝老四床上。

祝老四嗯了一聲,把頭扭向方木:「老六,晚上有事么?」

方木端起桌上的半杯冷水一飲而盡,邊擦嘴邊說道:「沒事,幹嗎?」

祝老四朝桌子上努努嘴:「今天,是陳希的……二七。」

方木這才注意到那個大大的黑色塑料袋,裡面塞滿了東西。敞開的袋口裡,幾沓紙錢隱約可見。

一股暖流湧上方木的心頭。他慢慢地轉過身來,沖祝老四笑笑。

「謝謝你,四哥。」

祝老四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這種事,我多少知道一些——可以幫幫你。」

吳涵聞言,也坐了起來:「老四,你還挺細心的。」

祝老四沖吳涵咧咧嘴,扭頭對方木說:「老六,我陪你去吧。」

方木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

「好。」

祝老四拎起塑料袋,又從桌子里摸出一支打火機,轉身對吳涵說道:「三哥,你去么?」

吳涵搖搖頭。

「我不去了。」他看看方木,壓低聲音說道,「別讓他太激動。」

祝老四答應了一聲,跟著方木走出了寢室。

走出宿舍樓的大門,方木有些不知所措。去哪裡呢?

祝老四看出他的猶豫,輕聲說:「去體育場吧,人比較少。」

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覆蓋著白雪的體育場上,卻泛著清冷的微光。目光所及之處都是一片蒼茫,四周寂靜一片。老四說得對,這實在是一個很好的祭奠場所。

兩人找了一個背風的地方。方木不想動,也不想說話,腦子裡似乎一片空白,只是垂著手站著。祝老四沒有計較這些,他麻利地從塑料袋裡往外掏著東西,一樣樣擺好。

方木看著祝老四的動作,忍不住說道:「四哥,看不出你對這些還挺在行的。」

祝老四笑笑:「本來是為了佟倩才學的,沒想到能幫上你……」

話一出口,他就覺得不妥。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祝老四乾咳兩聲,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東西很快就準備好了。祝老四站起身來,小心地看著方木:「開始吧?」

方木沉默著,點了點頭。

火燒了起來,很快就變成一個小小的火堆。方木蹲下身子,感到撲面而來的,是絲絲縷縷的溫暖,一如陳希的長髮掠過自己的臉龐。

祝老四遞給他一沓紙錢,方木接過來,投入火中。

火焰跳動起來,調皮得宛如不聽話的孩子。方木看著紙錢在火中慢慢捲曲,化作一張張通紅、閃爍的薄片,慢慢地粉碎,消散,彷彿去往不知名的遠方。

陳希,你還好么?

遠在千里之外的湖南,某個安靜的宅落,你正沉睡在一個小小的木匣子里。也許剛剛被父親的大手撫摸過,也許剛剛被母親的淚水浸濕過。你一如既往地恬靜、溫柔,默默地遊盪在那個第一次睜開雙眼的地方,第一次開口說話的地方,第一次蹣跚學步的地方,第一次寫下心事的地方……

那麼,請你回來吧,這個令你第一次心動的地方。

方木的眼中已經盈滿淚水,跳動的火光瀰漫成耀眼的一團,模糊卻真切。陳希的笑臉在那團光暈中漸漸清晰。

淡淡細細的眉毛,清澈見底的眼睛,挺直俊秀的鼻樑,可愛俏皮的兔牙……

你會保護我么?

對不起,對不起。

方木終於發出了不可遏止的抽泣。對不起……

臉上溫暖的觸覺漸漸真切,彷彿一隻手在緩緩輕撫。

要挺住啊。別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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