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你有沒有跟阿卡拉特強調這個提議是有時效性的?」安德森問。

「你有什麼好抱怨的?」卡萊爾舉起裝滿溫熱米酒的酒杯朝安德森示意,「起碼他沒把你送給巨象分屍。」

「我可以給他提供資源。而我們所需要的回報並不多,特別是與過去相比。」

「事情正朝著對他有利的方向發展,他可能認為自己已經不再需要你了。如果白襯衫朝他卑躬屈膝,他當然不再需要你了。哪怕是在12月12日失敗之前,他也從未有過這麼大的影響力。」

安德森臉上露出憤怒的表情。他伸手去拿酒杯,但又立刻放下。他再也不想喝這些熱乎乎的酒了。在炎熱的天氣與溫熱的米酒夾攻之下,他的思維開始變得呆笨而迷糊。他開始懷疑弗蘭西斯爵士準備趕走所有法朗,方法就是用空虛的承諾和溫熱的威士忌來招待他們——今天沒有冰,非常抱歉。吧台周圍的其餘幾個顧客看起來也和他一樣熱昏了頭。

「我最初向你提議的時候你就該加入我們這一方。」卡萊爾說,「那樣的話,你現在就不用發愁了。」

「你最初提議的時候,你是個剛丟了整整一艘飛艇的吹牛大王。」

卡萊爾大笑起來,「你瞧,你被這件事擋住了眼睛,不是嗎?」

安德森沒有回應這明顯的嘲諷,因為他幾乎沒辦法集中精力。惠美子佔據了他的思想,以及他的時間。每天晚上他都會去奔集找她,把她包下來,在她身上花費大筆金錢。即使是羅利那樣貪婪的人,對於發條人的開價也並不高。只要再過幾個小時,太陽落山,她就會再一次蹣跚地登上舞台。他第一次去看她表演的時候,她立刻發現了他,而她的雙眼一直看著他,乞求他能將她拯救出來,讓她不必再遭遇那即將發生的事情。

「我的身體不是屬於我自己的。」後來他詢問有關表演的事時,她用平坦無起伏的聲音回答道,「那些設計我的人,他們讓我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所做出的事。就好像他們的手在我的身體里,操縱著我。就像木偶,對嗎?」她的雙手下意識地握緊又張開,但她的聲音依舊平靜,「他們把我設計成百依百順,無論在哪個方面。」

然後,她露出一個優雅的微笑,投入他的懷抱,就好像她從來沒有抱怨過一樣。

她是一隻動物,像狗一樣充滿奴性。但只要他留神不去發號施令,讓兩人之間的氣氛顯得比較平等,另一個版本的發條女孩就會出現,如同一棵珍貴的菩提樹。從她被設計過的DNA深處,從扼殺她天性的絞索之間,她的靈魂便會顯現出來。

安德森不知道的是,如果她是真正的人類,眼看她遭受屈辱會不會讓他更加憤怒?這是件奇怪的事,一個人造的生物,其設計與訓練都要求她服務他人。她自己也承認她的靈魂在自相交戰,她本人也並不真正知道哪些部分是屬於她自己的,哪些又是她的設計者內嵌在基因結構之中的。她那種取悅他人的渴望是否來自某種犬科動物的基因,讓她自認為比真正的人類低等?或者,也許那僅僅出自她談到過的、她所接受的訓練?

整齊的軍靴聲打斷了安德森的思緒。原本懶散坐著的卡萊爾也挺直身體,伸長脖子想好好看看外面的騷動。安德森轉過身,眼前的景象驚得他差一點打翻了酒杯。

街上滿是白襯衫。步行者、騎車人和賣食物的推車都慌忙躲到街邊,聚集在用碎石建成的工廠外牆旁邊,給環境部的警察部隊讓路。安德森伸長脖子,從這個距離上,他能看到的只有發條來複槍、黑色警棍和白得發亮的制服。一頭噴著火和煙的巨龍正在堅決地向前行進。那是一個從未被征服的國家堅毅的一面。

「天啊。」卡萊爾低聲驚嘆。

安德森仔細地觀察著,「白襯衫還真是不少啊。」

不知道收到了什麼信號,兩名白襯衫脫離了大隊,進入弗蘭西斯爵士酒吧。他們看著在炎熱中橫躺豎卧的法朗,臉上的厭惡表情幾乎沒有任何掩飾。

弗蘭西斯爵士平時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此時也連忙跑了出來,對那兩名白襯衫鞠躬施禮。

安德森朝門的方向揚了揚頭,「我看咱們該走了,你覺得呢?」

卡萊爾陰沉地點點頭,「不過我們不能太引人注意。」

「現在說這話恐怕有點晚了。你覺得他們是不是在找你?」

卡萊爾的臉緊繃著,「我倒希望他們是來抓你的。」

弗蘭西斯爵士和白襯衫的交談結束了。他轉過身,朝顧客們喊道:「非常抱歉,我們現在要關門了。所有公共場所都要關門。你們必須馬上離開。」

安德森和卡萊爾都站起身來。「我真不該喝那麼多。」卡萊爾低聲說。

兩人混在其他酒客中間,跌跌撞撞地出了門。所有人都站在熾烈的陽光下,獃滯地眨著眼睛,望著越來越多的白襯衫在街上走過。腳步聲如同雷鳴般充斥在這炎熱的空氣中,在牆壁之間回蕩。其中蘊涵的激烈力量敲打著每一個人的心。

安德森傾身靠近卡萊爾的耳朵,「這會不會是阿卡拉特的又一個伎倆?和你丟掉飛艇那次不一樣?」

卡萊爾沒有回答,但他那副陰沉表情已經透露了安德森需要知道的一切。數百名白襯衫從這裡走過,更多的白襯衫正在擁來。一眼望去,穿著白色制服的人流幾乎沒有盡頭。

「他們肯定把郊區的人手也調過來了。城裡絕對沒有這麼多白襯衫。」

「他們是環境部負責焚燒的先鋒部隊。」卡萊爾說,「只有二代結核菌或者禽流感病毒失控的時候才會出動。」他剛要伸手指點,馬上又縮了回來,顯然不想引起那些白襯衫的注意。他只是略微點了下頭,「看到他們的徽章了嗎?老虎和火炬。說白了,他們就是敢死隊。曼谷之虎就是從這個部隊開始發達的。」

安德森陰沉地點點頭。抱怨白襯衫、嘲諷他們的愚蠢和貪婪是一回事;而看著他們穿著耀眼的制服列隊前進又是另一回事。地面隨著軍靴的一起一落震顫著。隨著他們人數的增加,整條街道都震蕩起來。安德森幾乎剋制不住想要奪路而逃的衝動。他們是捕獵者,而他是獵物。

「你有槍嗎?」他問卡萊爾。

卡萊爾搖搖頭,「那東西的用處遠遠比不上它帶來的麻煩。」

安德森在街道上搜尋老顧的身影,「我雇的人力車夫也沒影了。」

「天殺的黃卡人,」卡萊爾無聲地笑著,「總是能預先感覺到風頭。我敢打賭,現在整座城的黃卡人都躲起來了。」

安德森抓住卡萊爾的胳膊肘,「來,盡量別引起他們注意。」

「我們要去哪兒?」

「搞清楚風頭,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

安德森走在前面,兩人轉入一條支路,目標是一條通向大海的貨運水渠。幾乎是立刻,他們與一隊白襯衫撞了個正著。衛兵們不耐煩地抬起發條來複槍,揮手將他們趕開。

「我想他們已經把這個區域戒嚴了。」安德森說,「水閘,工廠。」

「檢疫隔離?」

「要是準備燒毀這個區域,他們會戴面具的。」

「那麼,這是政變?又一次12月12日事件嗎?」

安德森瞥了卡萊爾一眼,「看來比你們的計畫表提前了,對嗎?」

卡萊爾盯著那些白襯衫,「也許是普拉查將軍想給我們來個突然襲擊。」

安德森拉著他走向相反的方向,「過來,咱們去我的工廠看看。沒準兒福生知道些什麼。」

整條街道上,白襯衫正將人們從店鋪里趕出來,命令他們立刻關門歇業。最後一批店主正在用木條把店鋪的前門封死。又一批白襯衫從街道上走了過去。

安德森和卡萊爾到達強力彈簧工廠的時候,剛巧看到一群巨象尖叫著從大門裡蜂擁而出。安德森一把抓住一名看象人。看象人命令他控制的巨獸停下腳步,朝安德森行了一禮,而那頭巨象則不耐煩地噴著氣,巨大的象足不安地挪動著。生產線的工人們紛紛從這個巨大的障礙旁邊繞過。

「福生在哪兒?」安德森問,「那個黃卡人經理,他在哪兒?」

那人搖搖頭。更多的工人匆匆忙忙向外奔去。

「白襯衫來這裡了嗎?」他問。

那人飛快地說了些什麼,安德森沒有聽懂。卡萊爾翻譯道:「他說白襯衫是來複仇的,爭回他們的臉面。」

那人誇張地比了個手勢,於是安德森為他讓開了路。

街道對面潮州人開的工廠也在疏散工人。現在整條街上已經沒有一家還開著門的店鋪了。賣食品的手推車或是被拉入室內,或是在恐懼中逃得遠遠的。街上每家店鋪都大門緊閉。一些泰國人從高處的窗子里向外窺視,但街面上除了四散奔逃的工人和列隊前進的白襯衫就什麼都沒有了。最後一批強力彈簧工廠的工人迅速跑了出去,這些人逃亡的時候沒有一個朝卡萊爾或者雷克看上一眼。

「形勢每分每秒都在變得更糟。」卡萊爾低聲說道。儘管臉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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