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大風暴紛至沓來

哈里·布萊克門與沃倫·伯格間的微妙關係,隨著開庭期的更迭,變得日趨緊張。他們之間,似乎已不存在任何理性討論的基礎,更別說化解二人的立場分歧了。到1980年代,兩人嫌隙日生,漸至無法調和的境地。多年後,布萊克門承認,1974年夏天,當最高法院因「水門事件」陷入內部危機時,兩人持續多年的友誼終告完結。

布萊克門本人對尼克松政府在道德上的徹底破產深表驚愕。1973年8月,在華盛頓舉行的美國律師協會年會早餐禱告中,他刻意以《尼希米記》(Ne—)為禱文,毫不隱晦自己借古喻今的意圖。公元前446年,先知尼希米從巴比倫流放歸來,發現耶路撒冷已經成了一片廢墟。掀開「水門事件的棺罩」布萊克門告訴聽眾,「大家會發現時代沒什麼變化」他補充道:「令我們感傷的是,貌似牢固的政府架構,如今卻即將崩解。究竟誰會取得先機呢,借用林肯的話,是『我們本性中更好的天使還是遠比這些糟糕的事物呢?』」

律協年會之後那11個月發生的事情,令人們更加失望。首先,尼克松在1973年10月底發動了「周六夜間大屠殺」(Saturday Night Massacre),解除了「水門事件」特別檢察官阿奇博爾德·考克斯的職務,並拒絕交出考克斯索取的白宮錄音帶。(這些正是證明尼克松妨礙司法,掩蓋「水門事件」真相的證據。另一位特別檢察官里昂·賈沃斯基繼續要求白宮交出錄音帶,總統則以行政豁免權為由拒不從命。聯邦地區法院法官約翰·斯里卡乾脆發出強制令,要求白宮將64盤錄音帶作為呈堂證供,但總統仍公然抗令。為提高效率,最高法院直接從地區法院接手此案,並於1974年7月8日聽取了言詞辯論。威廉·倫奎斯特因為曾經是尼克松政府內閣成員,主動申請迴避。

庭審次日召開了內部會議。會前,大法官們內心都很清楚,總統的命運,乃至整個國家的命運,已掌握在他們手中。

儘管八位大法官對如何處理這起案件思路迥異,但大家一致認為,總統主張的行政豁免權不能成立,他必須交出所有的錄音帶。伯格決定親自撰寫判決意見,並承諾7月15日完稿。很快,他開始逐章將初稿送同事們傳閱,並附言稱:「我歡迎——其實是邀請——您發表高見。」劉易斯·鮑威爾和波特·斯圖爾特認為初稿的分析部分較為薄弱,試圖尋求更妥當的替代方案。伯格所擬初稿的事實陳述部分(判決意見會在開篇簡單、概括地陳述案件事實與法律爭議)不僅不夠精確,還有斷章取義、混淆真相之嫌。鮑威爾與斯圖爾特希望布萊克門就事實陳述部分重寫一份「修正稿」後者迅速拿出一份言簡意賅、直截了當的初稿。

儘管在附言中說了客氣話,但當伯格發現自己起草的判決意見的核心部分已由別人代勞時,意外之餘,也很有幾分不快。布萊克門7月12日附在初稿上的那封信,令他非常不安。

親愛的首席:

您在7月10日的信中,誠摯邀請大家提出建議。據此,我對事實陳述部分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見,並呈您參考。

請相信我,這麼做只是基於合作精神,並無批評之意。我非常體諒我們所有人正承受的壓力。

由衷誠摯地,哈里

收到布萊克門的初稿後,斯圖爾特迅速給伯格發去一份備忘錄,並將複本抄送其他大法官,他將初稿稱為一份「完美精鍊之作」這份備忘錄是一個明確信號,意味著「布萊克門版」的意見將成為最高法院意見的一部分,7月24日,「美國訴尼克松案」(Uates v.Nixon)宣判,至少從形式上給外人的感覺是,判決由伯格一人起草。這一天,布萊克門的秘書轉來一則他的小女兒的留言:「蘇西來電說:『謝謝。』」

多年後,布萊克門談到此事對沃倫·伯格的打擊。「那一定是他職業生涯中最難捱的一個夏天,」他回憶道,「怨恨與誤解不期而至。」伯格對那個夏天發生的事「一直懷恨在心」尤其是布萊克門,居然與他人聯手,試圖從伯格手中拿走此案。「從那以後,我們倆就正式分道揚鑣了,」布萊克門說,「我太了解沃倫·伯格了,在某些方面,我比他本人更要了解他。」

布萊克門的這番話,默認了兩人的友誼已近完結。出於謹慎,又或情感方面的考慮,他並未多言。後來,再有人公開問及他對伯格生活或事業方面的評價,他總會用懷舊的口吻竭力褒獎其成就。事實上,如果回溯至代頓的布拉夫年代,乃至上訴法院時光,他對兩人綿延數十年的友情,確實有緬懷之意。更重要的是,大法官們向來把最高法院視為一個大家庭,作為一名紳士,布萊克門當然不會自曝家醜。

不過,一旦回到辦公室這樣的私密空間,他從不掩飾自己和伯格的緊張關係。從他的筆記中,可以讀到他潦草寫下的對伯格觀點的批評。就連他的法官助理,也或是自發,或是被鼓勵,時有針對首席大法官的不敬之詞。「毋庸諱言,首席對這起案件的看法簡直荒謬可笑。」1977年,理查德·威拉德在一份寫給布萊克門的便函中,批評了伯格在一起勞動法案件中的觀點。1986年,伯格關於「卡拜拉訴布洛克案」(a v.Bullock)的意見傳閱期間,帕梅拉·卡拉蘭告訴布萊克門:「首席的意見已開始傳閱,他就像那些極端保守的波旁派,緊緊揪住老觀念不放,固執己見,拒絕吸收任何新資訊。」

1978年,布萊克門70歲生日那天,法官助理們模仿伯格的語氣,草擬了一份宣布給布萊克門辦公室全體職員放假的通知。通知上說:「我最近得知,你們老闆的生日被排在周日,也即1978年11月12日這天。」通知抬頭上寫著:「布萊克門大法官先生的所有助理、秘書及其他職員」結尾說:「我,僅就我本人而言,樂意加入你們『相對狹義』的生日賀詞。」

布萊克門對伯格主筆的判決意見,常會寫下語氣刻薄,甚至略帶嘲諷挖苦的批註。1979年,伯格針對將病人強制關入精神病院的案件,撰寫了一份判決意見,布萊克門在意見書上批道:「精神病專家!」(他同時還給意見評上了「C-」等級。1978年,伯格在一則行政法案件的判決意見內,加入了大量腳註與法理分析。布萊克門評論道:「這簡直是一篇大學法學評論上的論文!」末了還添上一句:「這根本就不是沃倫·伯格本人寫的。」他總會在伯格的意見書空白處標註出各類問題。

布萊克門出席大法官會議時,也會在筆記中評價伯格的言行舉止。比如,「首席大法官又在喋喋不休了。」(1975年)或者在伯格名字下寫道:「說,就會不停說。」(1979年)「首席大法官根本控制不住會議局面。」(1980年)

布萊克門的「重要大事記」儘管有時會語焉不詳,卻完整記錄了他與伯格友誼惡化的全過程。1977年12月16日,布萊克門寫下的是:「與首席大法官關係緊張。」除此之外,未作其他解釋。此時,他剛剛接受過前列腺癌手術,還未完全康復。涉及平權政策 ,且頗具爭議的「巴基案」也正在審理之中。

1980年,伯格在羅納德·里根和喬治·布希參選的總統大選中的活躍表現,令包括布萊克門在內的幾位大法官都覺得十分過分。1980年11月19日,已經當選,但尚未履職的正、副總統拜訪最高法院,布萊克門當天記下:「首席大法官與過去一樣,以極為誇張的方式安排著一切。」1981年1月9日,他寫道:「首席大法官『指示』大家,要著正裝出現總統就職典禮。我說,我穿西裝、套法袍即可。拜倫·懷特說他要戴一頂『匹茲堡鋼人隊』的隊帽,外加一對禦寒耳套。威廉·倫奎斯特號稱要戴一頂絨線帽。」十天後,「倫奎斯特告訴我,政權交接小組請他周三上午參加白宮舉行的宣誓儀式,他說那天上午得開庭,如果一定得出席,時間可能得安排在下午3點之後。但那幫人說,首席大法官已經代表大家答應了。他對此非常生氣。」最後,他在1月23日寫道:「首席大法官簡直有病——為總統就職典禮這麼折騰。」

個人風格上的差異,加劇了兩人的隔閡。正如本書第四章所提到的,布萊克門曾懷疑伯格1972年冬天故意拖延「羅伊訴韋德案」的判決時間,免得讓即將參加連任就職典禮的尼克松面上無光。伯格雖然指定布萊克門撰寫「羅伊案」判決意見,他本人卻不支持最後出爐的意見,甚至加人了批評者陣營。更令布萊克門惱火的是,「羅伊案」使他成為爭議焦點,在現實中備受煎熬,而伯格不但不出手相助,反而經常火上澆油。

另一件讓布萊克門怒火中燒的事,與律師廣告議題相關。布萊克門對自己在「貝茨訴亞利桑那州律師協會案」中起草的多數意見頗為自得。這起1977年的案件,將律師的商業言論納入了憲法第一修正案的保護範圍。但是,伯格卻多次在公開場合,嚴厲批評此案判決。美國律師協會1985年年會上,伯格公然宣稱,律師做廣告是種「不擇手段的訟棍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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