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從明尼蘇達出發

這本皮裝小冊封面上,鑲著「Daylogue」這樣的生僻字眼,裡面包含5年的行事曆,一天一頁,每頁五格,每本售價1.5美元。這類版式的小冊子,適合簡潔洗鍊的記事,而非漫無邊際的抒情。它或許是哈里·布萊克門討來的生日禮物,又或是他在某個聖誕夜收穫的意外驚喜。無論是何緣由,1919年12月30日,布萊克門11歲生日幾周後,他開始在這本冊子上記事。

這事本來沒什麼好說的。許多孩子都記日記,日復一日,敘述他們年少時的憂傷與夢想。很快,這些夢想或被實現,或被遺忘。然後,大部分流水賬被鎖進抽屜,束之高閣。但是,哈里·布萊克門沒有中斷這一過程。

第一篇日記的開頭頗為平常:「陽光普照,雪後初融。」接著,他以令人驚嘆的翔實筆觸,持續記錄著日常生活,周遭變化。每頁的格數很快捉襟見肘,不夠他寫,他只好先在冊內記上幾筆,再用家裡的打字機補記每日的所思所想、重要事件。他用數百頁篇幅,記敘了自己在人生不同階段,與各種考試鏖戰的時光:中學、大學、法學院、聯邦法院法官助理招錄、律師執業考試。一開始,他在父親商鋪的信箋紙上打字,紙張抬頭是「科溫·布萊克門,果蔬批發商」後來,打字紙變成律所用紙。他行文儒雅工整,從不馬虎敷衍。透過日記,我們可以讀到他的焦慮與滿足,他的賽場激情與浪漫冒險,以及「大蕭條」期間,父親的黯然神傷與兒子的憧憬期許。

「我成名了。」1936年,他如此寫道。這年他28歲,即將成為一家律所的合伙人。「雖然進展緩慢,但該來的終究會來。」此後,日記頻率漸漸變低。因為作者的時間,大都耗在各類稅法難題與房產爭議上,他經常得在辦公室挑燈夜戰。此時,距離他開始在日記上自說自話,已有17年。17年來,這種獨白從未間斷。

一般來說,只有那些事先預料到,或期望自己有朝一日飛黃騰達的人,才會持之以恆,勤寫日記。但是,這樣的推測,還是無法解釋布萊克門的所作所為。他的日記,彷彿是受某種內在衝動驅使,試圖描述一個充滿傷感、疾病、死亡,昏暗而無序的世界。這種衝動,在他漫長的一生中反覆呈現,激勵他記下自己聽過的音樂會、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24年最高法院大法官生涯中,他持續記下各類「重要大事記」從孫兒出生到蘇聯解體,無一遺漏。最後,或許也是這種衝動使然,他決定將所有記錄捐給國會圖書館,這些記錄可不止判決意見、案件備忘錄、官方信函那麼簡單,還包括高中的親筆簽名簿、法學院的課堂筆記、蜜月期間的旅館收據和大量日記。為整理、歸檔布萊克門文獻,工作人員用了一年多時間,光目錄就有300多頁,終於使「布萊克門的世界」井然有序地呈現在世人面前。

1908年11月12日,哈里·布萊克門出生在伊利諾伊州納什維爾市,那是他外婆的家,24年前,布萊克門的母親也出生在同一間屋子裡。 他的父母在中央衛斯理學院邂逅,這所學院是密蘇里州沃倫頓市一家小型衛理公會派教會學校。婚後第十個月,哈里就出生了。哈里出生前,父母住在明尼蘇達州的聖保羅市。但是,那年夏天,父親科溫·曼寧·布萊克門為了自己的批發生意,一直在外奔波,母親西奧·休吉利·路透·布萊克門只好回娘家待產。

路透家族當時正沉浸在喪子之慟中。西奧的哥哥哈里是家族最引以為榮的兒子,一年前剛剛死於肺炎。哈里·路透是位出色的鋼琴師,曾在柏林師從於著名演奏家、作曲家、指揮家特雷莎·卡瑞諾女士。哈里在與導師赴澳大利亞、紐西蘭舉行音樂會途中,不幸病逝。卡瑞諾女士為此專程趕到納什維爾,慰問哈里的父母,哀悼這位英年早逝的天才青年。西奧·布萊克門一直沒有從哀痛中恢複過來。她決定用哥哥的名字,為自己的新生兒命名,並打算從幼年就培養小哈里學習鋼琴。不過,明眼人很快看出,這孩子並沒有演奏天賦。雖然他承襲了對音樂的愛好,年輕時即鍾愛在合唱團引吭高歌,而且,終其一生都對音樂會保持著濃厚熱情。

不久,災難再次擊中布萊克門家族。西奧·布萊克門的二兒子出生未滿兩天,就不幸夭折。這對一位年輕的母親與妻子來說,實在是莫大的打擊。第三個孩子貝蒂1917年降生時,西奧·布萊克門已經患上憂鬱症。哈里早年的日記中,曾描述過母親的病情。即使全身無恙,她也能在床上一躺就是好幾周。最終還是時間撫平了她內心的傷痛。西奧·布萊克門活到93歲,生命的後30年一直寡居,並見證了兒子宣誓就任最高法院大法官的場面。她晚年寫給哈里的信,仍洋溢著樂觀情緒,以及對兒子成就的嘉許之情,偶爾還會向他提供一些智慧箴言。

布萊克門本人也常被間歇性憂鬱困擾,而且與周遭變故無關。高中畢業前的那個秋天,他在日記中寫下,自己剛剛當選為高年級學生會主席。這可是項了不起的成就,更說明他受到同學的尊重與認同。他同時當選為學生委員會主席,還是市演講賽冠軍、城際游泳比賽冠軍。在班上,他的學習成績也一直名列前茅。1924年11月21日,當選主席還不到兩個月,他卻在日記中寫道:「我到底是怎麼了,身心俱疲,毫無底氣。我必須克服這些。」

數年後,儘管哈里沉浸在與大學同學一起上課,一起看電影的歡樂氣氛中,情緒卻仍會大起大落,波動得厲害:「我最近總在想,如果我突然消失,世界也未見得有什麼損失,我實在是碌碌無為,一事無成。」

他早期的日記中,常包含對身體狀況的抱怨——背疼、眼疾、感冒,等等。但真正把他送進急診室的疾病,卻是14歲那年的一次盲腸炎,這也成為他終身難忘的一次體驗。1923年3月21日,他以「我的病痛——盲腸炎」為題,寫了篇5頁紙的札記。文章開頭說道:「3月8日凌晨,右腹部的一陣劇痛將我驚醒……」11年後,妹妹患上盲腸炎時,哈里獲准在一旁觀看手術進行。「他們開始手術時,我實在不忍心看著小可愛蜷著身體忍受痛苦。」他在日記中寫道。不過,他對手術過程的好奇,很快戰勝了之前的拘謹,他說:「她的盲腸不大,3英寸長,一支鉛筆大小,色澤粉紅,明顯發炎,沒想到這麼一個小玩意兒能帶來那麼大的麻煩。」他盛讚14歲的貝蒂是位模範病號:「我從她身上看到了毅力與勇氣。她可真是一位堅強的好妹妹。」

終其一生,布萊克門都對自己經歷過的那場手術印象深刻,3月8日也成為一個對他意義非凡的紀念日。「8年前的今夜,我被抬上聖約翰醫院的舊手術台。」1931年,時為法學院學生的他寫下這句話。3年後,他又寫道:「11年前的今夜,我的右腹被割開,這可真是段罕有的體驗。」1988年3月8日,當他得知自己在聯邦最高法院的同僚桑德拉·戴·奧康納剛剛做完盲腸切除手術,迅速派人送去一封親筆信,信中寫道:「咱倆可謂同病相憐,65年前的今天,我生平第一次做手術,盲腸切除給我留下一個6英寸的傷疤。當我被人抬上救護車時,我能感覺到母親的擔憂,他怕我一去不返。那時醫生用乙醚進行麻醉,我可一點兒都不喜歡那玩意兒。」

布萊克門在代頓市的布拉夫地區長大,這是聖保羅附近的一座城市,昔日繁華已一去不返。1910至1920年代,許多愛爾蘭移民在此定居。不過,布萊克門家族祖上並沒有愛爾蘭人。布萊克門的母親是德國後裔,她的父親3歲時被從普魯士的海森-拿騷帶到美國。父親科溫·布萊克門的先祖是新英格蘭移民。布萊克門的祖父與外祖父都參加過南北戰爭,而且都在聯邦軍隊服役。祖上的經歷,曾喚起小哈里對那段歷史的莫大興趣,可令他遺憾的是,祖父們都不大願談及自己的戰爭體驗。

在凡巴登小學附屬幼兒園內,哈里·布萊克門與沃倫·伯格相遇了。伯格比哈里大14個月,倆人被分在同一年級。兩個男孩的家隔著6個街區,上主日學時也是同班 。布萊克門後來回憶:「我的家境雖然不好,但伯格家裡還要困難些。」兩個貧寒之家相處融洽,孩子們也經常相互串門。哈里與沃倫,加上另外兩個鄰家男孩,約翰·弗朗西斯與布瑞格斯·羅伯茨·丹姆克羅格,組成了「四人對抗小組」經常一起運動、嬉戲。四人當中,伯格體能最好。男孩們逐漸長大,運動項目也從壘球變成了網球和高爾夫。布萊克門與伯格組成的網球雙打組合實力強勁,他後來寫道:「有時打得興起,哪怕旁邊有女孩觀戰,我們也會脫掉上衣。」哈里與沃倫讀不同的高中,但他倆經常一起運動、遠足、釣魚,友誼也與日倶增。暑假時,兩人還一起做過夏令營輔導員。當他們遇到自己的女孩後,常帶著女伴一起去看電影。

哈里後來考入機械藝術高中,當時的照片顯示,他是一個頭髮中分、戴著眼鏡、神情嚴肅的年輕人。「西奧多·羅斯福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他在一篇題為《高中生的理想》的作文中寫道。在聖保羅當地報紙《先鋒報》與《快報》贊助的高中生憲法主題演講比賽中,哈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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