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一四、橫笛號事件

坂本龍馬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上午,他還在和薩摩的西鄉、大久保會面,下午就趕赴洛北岩倉村去見岩倉具視,晚上則到煙花巷的酒樓上與佐佐木三四郎等土佐藩官僚見面去了。這就是他每天的生活。回到海援隊京都本部車道木材店時,往往已經是深夜了。

店主的女兒千代總是會等到龍馬回來以後才睡下。

「哎呀,你也沒睡呢?」每次龍馬從側門鑽進來,都會十分抱歉地對千代說。

到了別院,收拾停頓後,千代會將煎好的茶端上來。這是每日的例行功課,分毫不差。這天晚上也一樣。

「啊,還沒睡呢?」龍馬像往常一樣撓撓頭,走進土間,忽然把千代抱了起來。他有些醉了。「真沉啊,姑娘就是重啊。」

他興緻頗高地一邊抱著千代一邊向里走。

千代嘖道:

「姑娘都很重嗎?」

「當然。」

「那麼,無論哪個姑娘,您都會像這樣抱起來嗎?」

龍馬啞然。「那可不行。要是像這樣隨隨便便走到哪裡都有這種能把姑娘抱起來的心情,坂本龍馬或許還能幹成一番更大的事業呢。」

「我太重了,還是放下來吧。」

「不不。」龍馬一邊穿過廚房的土間,一邊說,「讓我再抱一會兒吧!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消遣了。」

他笑著繼續向前走,不久,走到了通往別院的道上,才把千代放了下來。

「看樣子長岡也還沒睡呢。」他看了看別院屋裡的燈光。

龍馬進到屋裡,拉開了長岡謙吉房間的紙門。這兩天天熱得厲害,長岡身上一絲不掛,正在忙活。他的頭頂吊著他從長崎帶來的煤油燈。

「幹得很起勁啊!」龍馬坐到長岡身旁,把白天發生的事都告訴了他,這也成了在京都的例行功課。

長岡「嗯嗯」地點著頭,用鉛筆把要點都記錄了下來。

長岡的書桌上,草稿堆積如山。他的筆總是蘸著墨,濕濕的。奉龍馬之命,他正在將英文的《萬國公法》翻譯成日文。

龍馬有意以海援隊之名出版,已經在長崎準備好了鉛字和紙張,只等長岡翻譯完畢。

「拜託!這個要是完成了,就會給日本國帶來無法衡量的利益。」龍馬拿著一張草稿做了一個合掌禮拜的動作,說道。

「陸奧去哪裡了?」龍馬問道。這一時期陸奧陽之助應該和長岡住在一起,協助他翻譯《萬國公法》。

「還是老地方。」長岡一臉不快。老地方,說的是煙花巷。

龍馬竟然十分罕見地沉下了臉。「他沒有幫你?」

「他?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就算是坐在這裡,也只是翻字典,什麼也不幹。等我回過神來,人已經不見了。」

「真是個怪物。」

陸奧陽之助實在是個讓人棘手的年輕人,有時連龍馬都覺得心中不快。平素他總是板著臉一言不發,就算同志跟他搭話,他也總是瞧不起人似的微微一笑,經常就此便不再理會別人了。但是如果發生了他看不慣的事情,他就會用他過度銳利的舌峰和縝密細緻的邏輯向對手發起攻擊,不置對方於死地誓不罷休。不僅如此,他還不講禮貌,很少為同志著想,在隊里過著一種隨心所欲、任性妄為的生活。自然,他遭到了隊里其他人的厭惡,幾乎處於孤立狀態。只有龍馬袒護陸奧,還重用他,每逢大事總會帶上。

「為何坂本先生要寵愛那種像馬關河豚一樣有毒的人?」隊士們甚至會不服氣地想。

陸奧唯獨對龍馬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雖說心服口服,他特別不喜歡錶現出來,經常會頂撞龍馬。而且,和隊士同席而坐時,他會直呼龍馬之名。這種做法惹怒了隊士們。有一次,他們為此指責陸奧時,陸奧反唇相機道:「這正是我尊敬他的證據。」按照他的說法,眾多歷史人物如孔子、孟子、諸葛孔明、楠木正成等,人們都是直呼其姓名。因此正因為把龍馬看做和歷史上的這些傑出人物同樣優秀,他才直呼姓名的。

「既然如此,為何不當面這樣稱呼他?」

「人都是有感情的。」陸奧不為所動,「龍馬也是有感情的,如果被我這樣的年輕後生直呼其名,肯定心中不快。我是因為尊重龍馬的感情才沒有當面直呼其名。」

這個人就是這樣強詞奪理,讓人感覺面目可憎。一次,有幾名隊士甚至叫嚷著要殺了陸奧。

次日清晨,剛一起床就發現天氣炎熱難耐。龍馬把飯菜擺在清風陣陣的檐廊上,迎風吃起早飯來,這時陸奧陽之助穿過庭院走了過來。

「真晚啊,現在才吃早飯?」說著,他瞅了瞅龍馬的早餐。京都風味的白醬湯搭配干燒豌豆,還有一片熱騰騰的干炸油豆腐。

「把那片干炸油豆腐給我吧。」陸奧用撒嬌的語氣說道。

「你要來作甚?」

「吃啊。」

「你今天早上才回來?」龍馬露出極不痛快的神色,抓起那塊油豆腐,想了想,扔進了自己嘴裡。

「太過分了!」

「我倒是也能理解你的心情。」龍馬轉換了話題。心情是個模糊的詞。

「我的心情?」陸奧不解地歪著腦袋。

「那種尖酸刻薄又帶刺的心情。」

「你言重了,我從沒對坂本先生尖酸刻薄過啊。」

「我是說你對其他人的態度。」

「啊,對那幫傢伙啊。」

「你必須和他們相處得再融洽一些。」

「真是令我毛骨悚然啊。這不像是坂本先生說出的話。」

「何出此言?」

「和睦相處,不是糟糕透頂的低級趣味,就是蠢笨無知的標誌。在村子裡的祭典上,年輕人傻乎乎地大喊大叫,一片其樂融融的景象。難道坂本先生就是想看到這副光景么?」

「我不明白。」

「你應該明白的,正因如此,我才會追隨你。」

陸奧想說的是,年輕人在認真思考、反覆徹底思考某些問題時,便無法在和稀泥般的和諧關係中其樂融融地生活下去。

「只有那些從不動腦思考的呆瓜才會和睦相處。那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氣氛。」

「你的意思是說,在酒宴上,同伴們都醉了,卻只有你一個是清醒的?」

「雖說不是個好例子,大致就是這個意思。」

「不僅清醒著,而且還一直在冷笑,嘲笑那些酒醉的同伴。」

「這真是個糟糕的例子。」

「可是,我說得沒錯吧?你這種狀態我能理解。以前,武市半平太組織了土佐勤王黨,召集了土佐七郡的兩三百名鄉士子弟。我也欣然加入了,可是他們酩酊大醉的時候,我卻無論如何也醉不了。」

「我說得沒錯吧?」

「但是,這些年來,我一直裝作和他們同醉的樣子,現在也是一樣。」

「這我可學不來。」

「男子漢大丈夫必須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智慧,可是,也必須能夠和眾人一同醉,否則,便無法在這個世上成就一番大事業。」龍馬放下筷子,說道:「你這樣不行。」說完,他端起茶碗。「長岡謙吉如今正在廢寢忘食地翻譯萬國公法,幾乎每天都是揮汗如雨,你卻根本不想認真幫他一下。」

「這是因為……」

陸奧也有不同意見,可是龍馬根本不聽。

「我不想聽你發牢騷,一說話就傷人,這樣原本能做成的事也會失敗。你只知道追求自己的樂趣。」

「你這是說教!」陸奧想逗龍馬笑,可是龍馬沒上當。「確實是說教。」

如今,圍繞大政奉還方案,政治局勢愈發撲朔迷離,可是在龍馬看來這件事一定會成功。他確信無論佐幕和倒幕的旋渦如何轉換,水最終都會流向一處。

「如此一來,新政府就會成立。從成立之日起,新政府就必須取代幕府和外國打交道。那麼從那天開始,最需要的就是萬國公法,它就像是盲人的拐杖啊。」

有可能加入新政府的公卿和各藩先覺志士當中,甚至很少有人知道《萬國公法》的存在,讀過其中一字半句的人就更少了,因此《萬國公法》的翻譯工作才是爭分奪秒的緊急大事。

「我不懂英語。」殊不知龍馬早就規定海援隊隊士須掌握英語,也正因如此,在長崎的時候,才讓長岡來教大家。

「只要你去幫他,漸漸就會懂了。」

「這樣行不通,那比漢籍還難學啊。」

「我不懂漢籍,也不會英語,可是我明白事物的本質。你要做的是協助翻譯萬國公法,邊做邊學,最後掌握英語。」

「為什麼單單對我提這麼苛刻的要求?」

「新政府即將成立。」龍馬放下茶碗。「到時,豈能將對外交涉之事交給那些不明就裡的公卿和薩長的野蠻之士?如果海援隊不能全面接管外交,一定會發生讓國家蒙受奇恥大辱的事件。我要你一手獨攬日本的外交事務。我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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