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九、回天之夢

慶應二年年末,中岡慎太郎身在京都。

孝明帝崩。

時勢要變了,有著敏銳感覺的中岡立刻判斷。孝明帝是攘夷的源頭,這一點令天下攘夷志士為之振奮,然而他卻不主張討伐幕府,這又讓反幕勢力無所適從。他不僅反對討伐幕府,甚至還想恢複幕府權威,通過幕府的武威來鞏固國內秩序,進而推出強硬的外交政策。如此一來,他自然痛恨眾反幕公卿,並於文久三年八月將三條實美等人以「奸賊」的名義予以肅清,將宮廷中主事之人換成了佐幕派。

若說起和這位天皇信奉同一的,便是京都守護會津藩了。會津藩管轄的新選組也算是和天皇在同一戰線上。會津和新選組成了天皇的左膀右臂,四處奔走,忙著驅逐反幕府勢力。他們所堅信的正義之源,正是孝明帝。

天皇駕崩之後,繼位的為尚不滿十六的少年新帝。

幕府也在打著如意算盤。孝明帝恨洋夷的毛病在幕府看來相當礙事,他們已經和法國公使秘密約定在兵庫開港,於是便想趁機向少年天子討一份開港的敕令。

倒幕派浪人中岡慎太郎也懷有同樣的想法。如今他已經成了薩、長兩藩最得力的謀士。

巧得很,薩摩的京都外交官西鄉隆盛也於年末從藩國返回京都府上任了。

「天皇陛下他曾經最反對兵庫開港。」中岡勸說西鄉道。

的確如此,已經開港的橫濱和長崎離京都甚遠,兵庫卻可稱得上是京都的咽喉。一旦允許洋人在兵庫逗留,說不定會像大清那樣,帝都早晚有一天會遭到洋人的襲擊。天皇心中一直有這樣一種恐懼。正因如此,此前幕府曾經幾次求取開港的敕令,天皇最終也沒有同意。

幕府鐵了心要開港,原因可想而知。開港後,幕府可以名正言順地壟斷大部分交易,而且可以利用這些利益徹底改變經濟實力。

豈能讓爾等遂了心愿!中岡等倒幕派的立場也很明確。「我們應該趁此機會把外交方針的決定權從幕府手中奪過來!我們可以效仿普魯士,國家的最高決策應該由朝廷召集的大名會議來決定。」

西鄉表示贊成。

此時沒有任何一種救國方案能夠像「大名會議」這個構想令志士們熱血沸騰。當然,這既不是中岡想出來的,也不是西鄉、龍馬的想法。志士們都在爭相議論這個方案,可是誰也想不到這一方案來自一位英國青年。這位青年正是英國公使館的翻譯官厄內斯特·薩道義。薩道義的語言學習能力極強,甚至能夠流暢閱讀日本的公文,最重要的是他對於局勢有著新穎獨到的洞見。他在橫濱出版的Japan Times上面發表了一篇文章,提了一條建議,以收拾日本的混亂局面。

文中他這樣評論日本的將軍:「起初,諸國以為將軍是這個國家的元首,而且幕府也是這樣宣稱的,可實際上他只不過是諸大名的首領。明知如此卻還自稱君主,這是僭越。」

總之,他認為,以英國為首的列強意欲同並非國家元首的將軍建立外交關係,這就導致了今日外交的混亂。「因此,日本最好改造目前的政治形態。最好的辦法是,將軍退回到自己的本來面貌一做大名的頭領。擁戴天皇的大名聯合體成為統治勢力執掌政權,這是比較妥當的方式。」

在寫這篇論文時,薩道義沒有和他的上級公使商量,以個人的名義發表了,這自然違反了為官之道。文章被他的日語老師阿波蜂須賀家的家臣沼田寅三郎譯成日文,日文抄本在民間廣為流傳。不知何時,文章的題目變成了《英國策論》這種官腔十足的東西。龍馬讀過,中岡自然也讀過。至於西鄉,他不僅讀了文章,還在兵庫海面的薩摩船上和薩道義見了面。

先不管薩道義的論文有多大影響力,大名會議這個方案在對幕府懷有好感的人中漸漸受到認真討論。

幕府正在逐漸喪失執政能力,連佐幕派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對於倒幕派來說,在這一時期舉辦大名會議,是一個吸收反對派的絕好方案。

「我這就返回藩國,儘快統一藩論。」西鄉說,他還建議中岡去一趟鹿兒島。西鄉和中岡開始大顯身手。

中岡是個機敏的人。他立刻趕往大坂,找到藏於土佐堀薩摩藩府的長州藩的井原、清水二人,一同前往兵庫。此際恰巧有一艘薩摩藩船停泊在港口,三人便借了船,駛向大宰府。被孝明帝下詔問罪剝奪了官位的三條實美等五位公卿正在大宰府閉門蟄居。此次前去,是為了將孝明帝駕崩這個文久以來最大的政治事件通報他們,一併商量今後該做何打算。

西鄉則在中岡走後幾天,乘坐另一艘船向鹿兒島出發。在京都,他和同藩的小松帶刀、大久保一藏與中岡慎太郎等人反覆商討並斟酌了一個方案,已經是成竹在胸。雖說是大名會議,卻也不是把三百大名悉數召集到京都。這些人不過是些大老爺,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既沒有能力也沒有思想,更講不出什麼救國之道。

天下還有另外一批人物,人稱「四賢侯」。曾在安政年間名噪一時的四賢侯,指的是薩摩的島津齊彬、土佐的山內容堂、伊予宇和島的伊達宗城和越前福井的松平春岳。如今齊彬已死,掌權的是他的弟弟、現任薩摩藩主的親生父親島津久光。

四賢侯要召集會議,自然由朝廷出面主辦,至於前期工作,西鄉早已在出發前就安排妥當了。

西鄉回到鹿兒島後,立即謁見久光、忠義父子,進言道:「現在正是絕好的時機。趁此機會,我們可以將歷來以將軍為中心的政治轉換成以朝廷召集的四賢侯會議為中心。一旦錯過這個機會,幕府便會擁戴幼帝,挾天子以令諸侯,到那時,後果將不堪設想!」

「有道理。」就連一向討厭西鄉的島津久光也充分理解了目前的嚴峻局勢。

「召開會議需要武力。」西鄉說道。單憑嘴上說要召開「四賢侯會議」,朝廷和幕府必定不會答應,需要有足以引起他們重視的大軍作為支持。也就是說,四賢侯必須各自率領軍隊,火速上京。

「言之有理!」久光幾乎是大喊了起來。風雲已經涌動,薩摩藩自然要趁勢而行。「即刻整頓軍隊,由海路進京!」

接下來還必須說服其他三位賢侯。越前的松平春岳已經身在京都,剩下的問題就是如何讓土佐和宇和島的兩位行動起來。

「立刻派人前去遊說。」久光命令西鄉。

西鄉乘上輪船,首先奔赴土佐。他由海路從鹿兒島進入土佐的浦戶灣,二月十六,他在高知城散田府謁見老藩公山內容堂。

西鄉向容堂闡述了當今天下的形勢,說明了四賢侯會議的必要性。理解能力極強的容堂立刻爽快地說:「明白了。」他本來是一個有著複雜思想的人。他雖然以主張佐幕著稱,但基本的理性還在。此時,他對西鄉說道:「老夫十分尊重薩州侯作出的努力,你的看法也很有道理。只是有一點,希望貴藩能夠理解,我土佐山內家與薩摩島津家不同,從初創時便蒙德川家恩澤甚多,對此還請貴藩多多諒解。」

作為士佐當權者,容堂應該明白,唯一的救國之路就是建立起一個以京都天皇為中心的統一國家。如果他不是命中注定要做土佐藩主,而是出生在一個職位卑微的武士家,還是次子,他肯定早已成了最激進的勤王志士。

容堂情感豐富而外露,別人在他眼中原本只不過是些蠢貨,即使與人議大事,他也往往激動之下憤然離席。

「此次事關重大,還請您莫要再像從前那樣活兒幹了一半兒就撒手。」面對大名,西鄉勸誡道,可謂下了很大決心。

易怒的容堂卻微笑著接受了西鄉巧妙又有些詼諧的勸說,爽快地答應下來。「我知道了。此次前去,我已做好了化作東山一抷土的思想準備,哪怕回不了土佐也要奮起一搏。」

緊接著,這位仰慕織田信長的行動派還在西鄉逗留土佐期間便將自己的話付諸實踐——對整個藩國發動了進京動員。

此後,西鄉再度乘船,從土佐灣向西轉了一個大彎,進入同樣是四國的伊予宇和島十萬石的城邑,謁見四賢侯之一的伊達宗城。

宗城長臉,人稱「長面侯」。而且他歲數大了,氣質也和容堂不同,屬於過於敏感的一類人。所以,西鄉在宇和島受到了令人不太愉快的接待,自然在所難免。

伊達宗城對於薩摩藩提倡的四賢侯會議,表現出極為警惕的態度。決不上薩摩人的當,他這種態度十分明顯。若論起才幹和行動力,宗城也是一位人物,而且他有一雙極富洞察力的眼睛,早已看出幕府命數將盡。在這一點上,他和薩摩人是一樣的。但是雖說如此,他並不清楚薩摩藩的決心,因而對於薩摩藩的提議並不是很熱衷。伊予的伊達家是外樣大名,和仙台的伊達家本同屬一門,只是宗城本人乃是從旗本山口家過來的養子,是幕臣出身,所以對幕府的感情並不似西鄉。可以說他是尊王佐幕派。在這一點上,他的想法和容堂一樣。

「容堂公究竟為何進京?」侍奉宗城的家老松根圖書問西鄉。按理說容堂應該不喜被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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