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七、岩崎得志

岩崎彌太郎與坂本龍馬重逢了。

彌太郎十分要強。因了他這種強烈的個性,這個人便有了不尋常的人生。他走上獨特的人生道路,這條路偏離了藩國,也不是勤王。他自從文久二年與龍馬一別,逃回家鄉以後,便辭去了小小藩吏之職,扔掉了刀,拿起算盤做起了木材商人。這在武士來說應該算是果敢的轉變。這一年,他虛歲三十。

時勢要變了。在文久二年的京都和大坂轉了幾日,這位精力出奇旺盛的人就已斷定。他認為將軍、大名這些過時的裝飾即將消亡。尋常人若是斷定時勢將變,大多會投身於勤王運動,可是彌太郎卻洞察到更加遙遠的未來。

商人的時代即將到來,他預測。

在土佐,做大買賣很難。在這裡,木材、紙、乾魚、捕鯨、樟腦等重要產業無一例外被藩府壟斷,官府允許民間商人經營的範圍小得可憐。

彌太郎先籌集了資金,向藩府掌管本地物產的官員行賄,想要打破壟斷,以獲取巨額利潤。想法是好的,但是事情進行得並不順利。他失敗了,用光了錢,甚至淪落為農家的短工。

然而,時勢並沒有讓此人一直失意。他再次佩帶起雙刀,以掌管藩國物產的小吏的身份登場。

前面已經講過,在高知城的鏡川河畔,建起了一座巨大的建築——開成館。這裡可以說是藩國的專賣局,同時還經營著教授西洋醫術的學校和西式醫院,設有翻譯局,並請來外國教師教藩中子弟學習英語和法語。

岩崎彌太郎任職之處便是開成館這座新設的衙門。部門是土產局,由於他出身地下浪人,所以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吏。

在衙門裡,連續好幾天開會。「開成館如何運營」便是每天的議題。畢竟這衙門是能夠讓藩國成長為西式產業之藩的中心機構。雖然是極其重要的部門,可是因為這種事誰也不熟悉,所以沒有人知道該怎麼辦。於是只得開會商議。

開會這種東西,只不過是些無能之輩消磨時間的手段。自古以來,從未有過因議事而成就的事業。這就是彌太郎的想法。想辦法、做事業,只要有一個人的頭腦就足夠了,就算聚集了一百個愚人,也只是在消磨光陰、浪費茶水。那麼他所謂的「一個人的頭腦」是指誰呢?彌太郎指的正是他自己。他就是如此自負,而且也有抱負。但是可悲的是,他只不過是個小吏。

他可以出席會議,但是像他這樣卑微的小官,是無權發言的,也就是充當會議書記員,記錄一下議事內容罷了。

說的全是蠢話,彌太郎聽著坐在上座的上士們的發言,覺得甚是無聊,他甚至感到了一種屈辱。還是不該來做官啊,他心想。即便是最無能的傢伙,只是因為出身上士,就當上了頭頭,就扯著嗓子亂喊一氣,自以為這樣就算盡到職責了。

這種世道,趁早毀滅吧,彌太郎無奈地想。不過,為這個世道送葬的應該是龍馬等人。他覺得自己應該在新天地里展翅高飛,他憑藉著這種念想才勉強壓制著內心的屈辱感。

某一天,在會議上,坐在上座的一個叫川崎清三郎的大胖子不經意間向坐在末席的彌太郎啾了一眼。

「如何?爾等想必也有些想法吧,不妨趁此機會說來聽聽。」胖子搖著扇子,慢悠悠地說道。這種無能者的妄自尊大,令彌太郎憤怒到了極點。他稍稍平復了一下心情,俯首行禮道:「恕小人冒昧,方才得以聆聽諸位大人高見,不禁折服於諸位之遠見卓識。似小人這般卑賤之人,實在沒有資格多言。」

隨後,他遞交了辭呈,自稱「才疏學淺,不堪重任」,又回到了城中的寄宿人家。

「我無法同那些世代飽食厚祿的傢伙商議大事。」龍馬也曾這樣說過。「俸祿就像是餵給鳥兒的餌食。那些世世代代養在籠子里的鳥能幹成什麼大事?」

龍馬認為,上士這種藩內貴族平日里狂妄自大、目中無人,實際上卻愚蠢無能、膽小怯懦,簡直如同廢人。他說:「成大事者,非野鳥不可。」岩崎彌太郎在土產局做小吏,就好似野鳥不得不同籠中鳥打交道。

彌太郎下定決心回鄉下。他正收拾行李時,卻有人前來拜訪。來者正是他的上司山崎升六。

山崎負責分派、管理局內事務。此人雖然是上士出身,卻多少有些氣魄,是個明白事理的人。最重要的,是他認可出身卑微的彌太郎的能力。「彌太郎,你還是重新考慮一下吧。」

他不厭其煩地挽留彌太郎,可是彌太郎態度十分堅決。「藩廳這種地方,不是我等卑賤之人的用武之地。」

彌太郎甩手返回了井口村。

後來,藩里進行了改革,年輕有為、朝氣蓬勃的後藤象二郎當上了家老,藩內的人事選拔標準也漸漸地從重門閥轉為任人唯賢。再後來,後藤開始發展藩國產業,對人才的需求越來越大了。

「我需要岩崎彌太郎。」後藤和山崎升六以及理解彌太郎的高橋勝右衛門等人商量,可是二人左思右想,甚是為難。「彌太郎恐怕不會出山啊。」

這位地下浪人自尊心太強了,卑賤的職位恐怕請不動他。因此,這件事便就此作罷。然而,後來又發生了拉攏龍馬的商社之事,與此同時另一件事也提上了議事日程,那就是在長崎建藩立的貿易公司。公司定名為「土佐商行」。商行的主事由藩內派遣的長崎留守居役擔任。留守居役實際上相爭於藩國的公使,在江戶、京都、大坂都有設置,歷來從上士中選任,是重要職位。三處的留守居役職能各不相同,江戶方面主要負責協調藩國和幕府的關係,負責相關的交涉和談判;京都方面則是協調和朝廷的關係;大坂方面則是負責和貿易相關的事務。至於長崎,自然要派一名精通貿易的能吏。

「就派彌太郎去。」後藤打破了三百年的傳統,史無前例地斷然任賢。

彌太郎欣然接受任命。

一言以蔽之,岩崎彌太郎就任長崎留守居役,可算是土佐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破格任命。

「還是早些去見閻王爺的好。」高知城裡那些引退的上士都這樣說。鄉士和地下浪人竟然都擔任藩國要職了,簡直是豈有此理!

不過,彌太郎對自己的發跡並不歡喜,因為他胸懷大志。雖然他的宏大志向尚處於混純狀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會發展成什麼樣子,但他知道自己心底潛藏著一團巨火。時勢正在變化,要忍耐。他不時地勸說自己。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任長崎留守居役都算不上是飛黃騰達,但若將它當做通向未來的台階,或許它尚能發揮些作用。

在駛往長崎的船中,彌太郎一直板著臉。他此次赴任,與藩主近侍福岡藤次一行同行。福岡前往長崎的目的是和龍馬訂立海援隊隊規。

彌太郎與福岡不怎麼說話。福岡心中頗為介懷,說道:「岩崎,你同我說話也無妨。」

福岡以為彌太郎雖然成了上士,但終究出身卑賤,他主動搭話,還覺得是自己出於好心。

彌太郎冷笑了一聲,仍舊不理不踩。對方淺薄自然令他輕蔑,他又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因強烈的自尊心,表情便終日晦暗不堪。

「岩崎,你此番上任留守居役,想必心中歡喜。」也不知是第幾天,福岡這樣問了一句。

這時岩崎仍舊是表情浄獰,一張臉幾乎憋成了紫色。

「岩崎我可是活在地球之上的。」

「此話怎講?」

「就任小小的留守居役,算不得什麼快事。」

「地球之上」這個詞,是時下的流行語。這一年的二月十六,薩摩藩的西鄉隆盛乘船來到高知,謁見老藩公容堂,徹底駁倒了容堂信奉的以佐幕為主的國家觀念。

最後,容堂頷首稱許道:「想我土佐比貴藩受德川之恩更甚,然而如今早已到了必須跳出一藩一家的桎梏來審度時勢的境地了。老夫最近終於明白,老夫是活在這地球之上的。」容堂算是認可了西鄉的主張。

岩崎彌太郎抵達長崎以後,寄宿到土佐藩士經常投宿的客棧財津屋,立刻開始了他作為駐長崎商務官的活動。他查看賬簿,與常來往的商人懇切交談,甚至去拜訪有生意往來的洋行,和洋人會面。此中自然也少不了和前任後藤象二郎多次接觸交流,幾番下來,他漸漸明白了一個驚人的事實——後藤竟然揮霍浪費到令人髮指的地步!

藩國財政已經極度匱乏,後藤卻全然不顧,在長崎大肆揮霍,一擲千金。至於這些錢財,自然是流向了美酒和女人。真是個不可理喻的傢伙。彌太郎惱火至極,他已經將後藤看做怪物了。

在長崎的煙花巷丸山,只要說起「土佐的家老大人」,豈是那些揮金如土的大財主能夠相提並論的!他簡直就像是揮舞著點金槌,隨時能變出萬兩黃金的神仙下凡。而此人竟然是個二十八九歲的年輕後生,真不知是他膽大包天,還是生下來就沒帶著膽。

後藤在長崎和上海將軍艦槍炮胡亂買了一氣,然而已經付了錢的至多也就是那用樟腦交換的價值三萬兩的東西,剩下的都用在丸山的豪奢遊樂上了,連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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