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六、海援隊

在此後的三天里,坂本龍馬一到傍晚便出門去和後藤象二郎見面,地點一直都是阿慶家的清風亭。

到了第三天,後藤無奈地說:「我已經束手無策了。難道你就如此厭惡回歸土佐?」

「可以這麼說吧。」龍馬一邊摸著下巴,一邊苦笑道,「世上再沒有比浪人更自由的了。後藤大人你沒有做過浪人,不知道這種境遇的好處。」

「可是你不也沒有做過官嗎,當官自有當官的好處啊。」

「你還不了解我的性格。你應該好好看一下我究竟是不是一個能夠在官場混的人。」

後藤想要將龍馬和龜山商社眾人收入藩國,賜予龍馬相應的俸祿和地位,把他們培養成藩內的一大勢力。對此,龍馬恐怕是抱著「莫要看錯了人」的心情。事到如今,就算是用家老的待遇來接他回去,他也只會覺得這是對志在天下的坂本龍馬的侮辱。

「我不做藩吏。」龍馬漫不經心地應著,腦中卻在飛快地思考著計策。後藤提出的做官的建議甚是無趣,不過卻可另有合作,那就是商社的經營。如果能夠加強與土佐藩的關係,在經營商社方面必定會輕鬆不少。

「後藤大人,我的心思啊……」龍馬開始闡述自己的宏圖大志。他想擁有一支艦隊,平定天下。其次,這支艦隊自始至終保持獨立自主,所有經費依靠平素的貿易和運輸籌措。

「坂本君,莫非你對政途懷有野心?」

「咦?」龍馬看了看後藤,著實吃了一驚。他一直以為後藤是個度量寬宏的人,既然他做出了如此一番推測,看樣子到頭來不過是個官僚而已。龍馬多少有些失望了。

「沒有。」龍馬將火盆拉到身邊。為了將日本從危險中拯救出來,他確實想要推翻德川幕府,不過,若要讓他成為其後建立的新政權的頭領,他卻是萬難從命。「我還有更遠大的志向。」

「說來聽聽。」

「日本的動亂平息以後,我將離開這個國家,率領船隊航行在太平洋和大西洋上,我要成就一番世界範圍內的大事業。」

「啊?」後藤睜大了眼睛。他沒想到日本竟然還有人膽敢誇下如此海口,簡直如痴人說夢。在這個宏的夢想面前,勤王和佐幕之爭迅速縮成了一幅渺小的風景,更別說他建議龍馬回藩了,相形之下後者簡直卑微可憐。

龍馬絞盡腦汁,想要把後藤提出的建議變得對自己和土佐藩都有利。良久,他說:「後藤大人,你看這樣如何?」他取出懷紙,舔了一會兒筆尖,用墨寫下了幾個黑色大字:海援隊。「從海上援助土佐藩。通過建立海軍、開展海上貿易,海援隊會幫助土佐藩,不過土佐也要援助海援隊。」

「這麼說,二者平等互助?」後藤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從「援」這個字里嗅到了平等的氣味。

「不錯,是平等的。」

「如此一來,龍馬,恕我直言,你豈不是與主公……地位平等了?」

「那是自然。」

這句話可謂驚天動地,這種話由武士來說當真是大逆不道。「據說在美國,砍柴的男僕和大總統的地位也是一樣的。我就是想把日本也變成那樣的國家。」

「龍、龍馬,小聲點!」

就連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後藤,聽了龍馬這種話,都禁不住臉色煞白。單是勤王倒幕這種議論,在各藩都會被視作令人不寒而慄的危險思想,龍馬竟然膽敢更進一步,說什麼人人平等!

「龍馬,你……這個亂臣賊子。照你所說,難道你連天皇都不承認了嗎?」

「這種時候爭論這些是沒用的。總之,人生來平等。我想把這個世道變成人人都能擁有平等權利的世界。」

「你想推翻幕府就是為了這個?」

「這還用說!僅僅推翻德川家毫無意義。」

「也要推翻大名?」

「時機到了自然會。當然,土佐藩主也將被推翻。到那時,世間便不再有藩主、家老、上士。」

「你、你這個傢伙……這、這樣說來,龍馬,你所謂的勤王都是假話了?現在你口口聲聲說要勤王,早晚有一天你甚至要推翻天子陛下,你可是這麼想的?」後藤第一次窺見了龍馬與其他勤王志士之間的不同之處。而龍馬甚至對自己的同志都沒有吐露過心中的秘密想法,一旦說了,他們必定要殺了龍馬。龍馬開始覺得,或許只有後藤象二郎會理解自己。

此時的龍馬,走入了孤絕的境地。

總之,二人的意見大有分歧。後藤欲將龍馬所說的海援隊置於土佐藩的轄制之下,而龍馬則想以平等的身份開展合作。不過,這兩個人都擅長妥協。

「包子的形狀無關緊要,只要雙方都能吃到餡兒就行。」龍馬說。

「正是。」後藤象二郎點頭稱是,「可是,這種包子做得出來嗎?」

「不會做不出來的。」

二人談到這裡,又喝了幾杯酒,便分手了。

龍馬回到西濱町的土佐屋,將社內眾人召集起來,講了他與後藤的會談經過。

「我反對。」第一個發言的,竟然是紀州人陸奧陽之助。「我反對,我們的商社應當獨立於天下,絕不能淪為土佐藩的附庸。我們會因此而變成土佐的工具。」

「你說得沒錯。」龍馬說,「可是我們的理想卻總也無法變成現實,看看現在的實際情況吧,經營已經困難到如此地步了。陸奧君啊,先把理想往後放一放吧。現在我們需要的是權宜之計。」

陸奧雖然不服氣,但是沒有反駁。

不僅陸奧,其他所有人的臉色都不怎麼好看。

「在西洋,有法律,是用來管理國家的。不僅國家,一家商社要同其他商社合作時,也會定下法律文件。這一次,只要土佐和我們商社定好法律文件,並且互相遵守,就能夠確保我們的獨立性,將來也不會發生被土佐藩吞併這種事。如何?能否把這件事交給我來做?」

既然龍馬發話了,下屬們不能再說什麼,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龍馬立刻選了社內的秀才長岡謙吉作為起草合約的助手。長岡謙吉比龍馬年長一歲。他出生於土佐浦戶的鄉村大夫之家,在大坂的緒方洪庵私塾中學習了西洋醫學。後來又來到長崎,跟隨著名的西博爾德進一步學習,深受老師喜愛,還曾經給西博爾德之子亞歷山大教授日語。後來,他被人懷疑是天主教徒,便回到了藩國,隱匿在山林里,終日鬱郁不得志。再後來,受到龍馬的邀請才再次來到長崎,當上了商社的文書。

當天晚上,龍馬和謙吉一同起草了他所說的法律合約。第二日,草案擬定完畢,龍馬便揣著草案去見後藤。

龍馬並未多說,只將草案親手交給了後藤,便迅速告辭。

「先生,為何不作講解?」回來的路上,長岡謙吉有些不滿地問道。

「要是解釋起來,我的言辭和態度最後會變得懇切起來。我害怕的是這個。」回了土佐屋,龍馬正坐在前廳喝茶,不曾想有一位稀客突然來訪。來人目光銳利,臉被曬得黝黑,精神飽滿,神釆奕奕,正是中岡慎太郎。

來得好,來得妙啊!龍馬頓時心花怒放,同時腦中湧出一個新計畫:若是只有海援隊不免有失偏頗,不如再建立一個陸援隊,隊長就讓中岡慎太郎來做。這樣海陸兩方面就都有了浪人結社。至於資金費用,則由土佐來資助。

「龍馬,別來無恙啊。」中岡猛地坐下,開始脫鞋。小夥計端來了滿滿一盆水。「小的來為您洗一洗吧。」他想為中岡洗腳。一般來說,即便是客棧的侍女也不會為客人洗腳,不過這是長崎的風俗。世人都說沒有哪個地方能夠像長崎這般熱情待客。

「多謝。我更喜歡自己來做。」

這也是中岡的作風。他凡事都喜歡自力更生,甚至連縫補衣服都自己來做。他細細地洗了腳,仔細擦拭乾凈,脫下外褂,撣去一路的塵土,又披到身上。他做這些時十分仔細,然而動作十分利索。

「餓了。」中岡收拾完,說道。

「明白。我這就讓人給你準備吃的。」龍馬興奮地說。人生最大的喜悅莫過於和投緣的朋友久別重逢了,他心道。

交流,而且二人的感覺都十分敏銳,甚至能夠體會到隱藏在對方話語中無法道盡的深意。

「土佐正在一點一點改變。」中岡說。他一直在京都,埋頭於勸服土佐藩的官員,一有所成後便來到了長崎。龍馬則講述了後藤接近自己的情況。二人的想法再次不謀而合,著實有趣。

當龍馬說出「陸援隊」時,中岡這個在戰火中經受了無數洗禮的熱血男兒剎那間便猜到了龍馬要說的內容。

「就這麼辦。」中岡說道。

「啊?只聽了這幾個字你就知道我要說什麼了?」

「知道了。」

「真是個奇人。」

「此話不假。」中岡一本正經地用低沉的聲音說著土佐話。「我日夜都在思索,絞盡腦汁在想,究竟要將這天下如何。刀光劍影中在想,槍林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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