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四、清風亭

後藤象二郎等了沒多久,土佐的官員們便前來迎接。

「大人此番平安歸國,實乃可喜可賀。」藩吏山崎直之進代表眾人向後藤表示了祝賀之意,隨同的有高橋勝右衛門、溝淵廣之丞。

「上海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和江戶不一樣。」後藤板著臉說道:「想必應該是有所不同。」

「和高知也不一樣。」

「正是。」

「恕我直言,和京都也不一樣。」

「是啊……」

所有人頓時覺得無聊起來。

「哪裡不一樣呢?有兩點。首先,那裡是侵略者們建成的港口,大清不堪至極。如果我們再稀里糊塗下去,也會變成那副樣子。對日本來說,上海就是近在眼前的教訓。」

「所言極是!」

「這幫傢伙,」後藤對著身旁的英國人揚了揚下巴,「到那時會變成我們的主人,驅使我們為他們賣命,就像對待上海的苦力那樣。但日本的武士決不會任人宰割。」

「因為我們日本武士的腰間懸掛著三尺利刃!」溝淵廣之丞說。

「正是,我們有三尺利刃。不過我還有個感想,到了上海之後,我看到稱雄於世界的七國軍艦、商船密密麻麻地停泊在港口裡,就覺得三尺利刃根本派不上用場。」

「哦?」

「家鄉的老朽,還有那些頑固守舊的攘夷派,僅憑我建開成館、推崇洋務就斷定我崇洋媚外,還試圖暗殺。砍掉我的腦袋不是不可以,可是之後怎麼辦?難道不是只有被洋夷的軍艦和大炮蹂躪的份嗎?從今往後,日本要儘快吸收西洋的文明,並反過來遏制洋夷。」

「是!」

「這就是我此去所獲。」後藤打開白扇搖了起來,衣袂隨風飄動。

「大人,時間不早了。」

「哦,是啊。」後藤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藩吏們擁著這位年輕的家老。雖然後藤說熱得難受,離遠點,可是他們仍舊寸步不離左右。

「盤跟在當地的坂本手下,有人叫囂著要給武市半平太報仇。」

「怎麼,高知的仇要在長崎報嗎?」後藤一邊說著並不好笑的笑話,一邊走出了理查德遜商行的大門。這時,正巧有一輛洋人的馬車駛過,石板路上傳來隆隆的車輪聲。事情就此發生。

馬車上坐的是一個名叫基內普的普魯士商人。普魯士在德意志聯邦中擁有領土最多,憑藉鐵和煤炭等天然資源豐富這一優勢,產業革命以後在歐洲逐漸佔據了重要的地位。尤其是近年來,威廉一世登上皇位後,立即起用了參謀總長毛奇、陸軍大臣羅恩等天才軍人,極力擴充軍備。不僅如此,最近,有「鐵血宰相」之稱的俾斯麥,為了擴充軍備甚至下令讓議會休會,他正在以獨特的設想一步一步地建立起一個軍國主義國家。普魯士的國威已經有超越老牌英法帝國之勢。自然而然,在外國做生意的普魯士商人也便依仗著如日中天的國威,趾高氣揚。不遠萬里來到遠東長崎城的冒險商人基內普,就有著典型的普魯士式的粗暴行事作風。

「後藤!後藤!」基內普變臉作色,在馬車上大吼大叫。

遇見了個難纏的傢伙。後藤裝作沒聽見,想要從容不迫地走開。

後藤這樣做是有原因的。他一向行事散漫隨便,今年年初,他親自來到長崎,和基內普直接進行談判,簽訂了購買一千支恩菲爾德步槍的合同。一支槍的價格是三十兩。長州人伊藤俊輔和井上聞多從龍馬介紹的英國人古拉巴那裡買入的價格,則是一支十八兩。貴了將近一倍,可謂漫天要價。正是因為普魯士人總是做這種趁火打劫的買賣,他們在東洋的商業活動最終沒有像英國那樣發展壯大起來。

然而,後藤沒有經驗,他並不知道這個價格貴得離譜,就簽訂了合同。可是他沒有錢。

「我們有樟腦。」後藤泰然自若。用樟腦來換購一千條新式步槍,這種事也只有後藤能幹得出來。

基內普好歹是個商人,他心裡清楚,樟腦在歐洲能夠賣個好價錢。「樟腦不是錢。所以我不能僅憑你有樟腦就把槍賣給你。但如果你能把價值三萬兩的樟腦運到長崎來,我可以將其作為抵押,借給你價值三萬兩的步槍,只要日後籌夠了黃金送來即可。」

就這樣,生意談成。

然而事實是,土佐藩並沒有價值三萬兩的樟腦,而且他們漸漸明白基內普的步槍要的是天價,於是後藤就不想再履行那份合同了。基內普得知後怒不可遏。後來後藤到了上海,音訊全無,基內普更加憤怒,叫囂著「要抓住後藤」。而現在,他正在找的後藤象二郎正從理查德遜商行里走出來。

「後藤!撕毀合同是比偷盜還要惡劣的犯罪,你可知道?」基內普從馬車上跳了下來。他魁偉肥碩,右手握著一支手杖。他用手杖使勁敲打著石板路,喊道:「樟腦在哪裡?」

轉瞬間就圍上來許多人,都在等著看好戲。

後藤停下了腳步。他一邊呼呼搖著扇子,一邊說:「你的價格和搶錢沒什麼兩樣。你真的認為我會買那種東西?」

基內普說的是德語,後藤說的則是日語。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兩個人能夠從語氣明白對方的意思。

基內普愈加憤怒,他對隨行的大清翻譯命令道「告訴他」,言辭十分激烈。「如若不履行合約,我國將派遣現駐上海的艦隊開進浦戶灣!」同樣的話,他讓翻譯連喊了三遍,這已經是名副其實的恐嚇。

「軍艦?」後藤冷笑了一聲,「盜賊要派遣軍艦了?這下變得更加有趣了。想來就來吧!」他低聲吼叫,看都不看基內普的臉。

「後藤!你在侮辱我!」

「我沒有侮辱你,反倒是你一直在侮辱、恐嚇我!你可知道,日本武士面對侮辱和恐嚇會怎樣做嗎?」後藤穿著白色短布襪的腳向前邁出了一步。

基內普甚是狼狽。

「我不會殺你。長崎是幕府的土地,忌諱流血。但你剛才說要派遣軍艦到土佐來。儘管來吧!我會讓你們的國人好好見識一下日本刀的厲害!」

「哼!我要向本國政府控訴!」

「換個價格,再來找我。想打仗,我們奉陪到底。」

「後藤。」基內普突然轉變了態度。他對後藤毅然決然的態度有些束手無策了。「你不了解商場上的習慣和經商的道德。一旦簽訂了契約,就算天崩地裂,也絕不能改變。這可以說是為商之本。你的做法實在荒唐。」

「這裡是大街上。」後藤也有些難為情,「這場爭吵若是傳到市裡的攘夷浪人那裡,他們說不定會跑來殺了你。關於這件事,我建議你換個地方,與我藩的下級官員慢慢商議。」他扔下一句「抱歉」,便不慌不忙地邁步離去。

回到財津屋,後藤泡了個澡,換了身衣服。「應該去好好放鬆一下了,都一起去吧。」後藤帶著兩三個藩吏,走過思案橋,來到了丸山的煙花巷。他最喜歡的便是這種貴族老爺做派的消遣玩樂。

「看基內普那副樣子,說不定真會派軍艦開進士佐啊。」藩吏們雖然走在煙花柳巷裡,一個個卻十分焦慮不安。而看後藤的表情,彷彿已經將剛才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不一會兒,他們來到了引田屋,叫來了所有熟識的藝伎,喧鬧起來。

同一天晚上。初更的鐘聲剛剛響過,龍馬從本博多町來到龜山商社。一進門,只見土間有五六個人,有的在檢查刀,有的在系鞋,氣氛頗為凝重。澤村總之丞在,龍馬的外甥高松太郎也在,此外還有安岡金馬、野村辰太郎、石田英吉,就連商社裡數一數二的通曉日本、中國和西洋學問的學者,一向深思熟慮的長同謙吉也混在其中。這些人都是土佐脫藩之人。他們都是遭受了強烈歧視的土佐鄉士。

「你們在做什麼?」

「啊,坂本先生。您來得真不巧。」

這群人里最年長的菅野覺兵衛慌了手腳。

龍馬突然明白了,這是要去殺人啊。

「龍馬,不要阻止我們。」菅野覺兵衛先發制人,說道,「我們必須殺了他。不然,武市半平太的英靈無法超度,野根山二十三名烈士的英靈也得不到安息。只要後藤象二郎活在這世上一天,他們的靈魂便只能繼續悲哀無望地在這長天之上縈繞徘徊。」

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正道出當年被迫切腹的土佐勤王英才間崎哲馬的絕命詩。

君不見,

每逢狂風陰雨夜,

魂魄飄飄繞長天。

這首詩道盡了那些不滿藩廳和上士的惡劣做法、含恨而亡的志士的心情。高松太郎許是想起了哲馬的這首絕命詩,不禁低聲哭了起來。

「我們不能向老藩公復仇。」營野覺兵衛也哽咽著說道,「那就殺了後藤。殺了他,祭奠在天的英靈,一併讓他們見識我們鄉士的決心。」

菅野所說不無道理。如果當初不是後藤象二郎這位大監察官親自出馬鎮壓勤王黨,武市或許能夠保住性命。當年,容堂鐵了心要殺武市。但是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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