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三、困境

坂本龍馬離開馬關回到根據地長崎,然而等待他的卻是困境:沒有船,也沒有錢,手裡只有糧食,就是長州送給薩摩、被薩摩拒收後落到他手裡的五百石大米。不過,這唯一的財產也被商社土眾人在馬關停留時或拿去賣了換錢,或用來填了肚子,所剩無幾。

龍馬等商社的同志雖然在馬關海峽大幹了一場,但由於不是「生意」,因而一分錢也沒有賺到。不僅沒有賺到錢,戰爭中武器彈藥不用說是長州藩提供,可是燃料和士兵的口糧卻全都是龍馬自己負擔。他們故而只能說是自費的援軍。他們雖然勝利了,並沒有從長州得到報酬。

這可真是一窮二白。龍馬自從回到長崎,一直在為這件事頭疼。

每天,他都往來於富商小曾根的店鋪、薩摩藩府、大浦海岸的古拉巴事務所等處5留心諸事,尋思如何賺錢。

長崎百姓每天都會在街頭看見龍馬來去匆匆的身影,他一張冷冰冰的臉,被風吹來颳去。他臉上滿布黑痣,身體在海風烈日之下變成了鐵青色。他板著臉,一絲笑意不見,目光異常敏銳,炯炯放光,高大健壯的身子裹在松垮垮的衣服里,頂著一頭亂髮。

市裡的人議論紛紛:「一陣子沒見著這位龜山的大將,好可怕的一張臉啊。」恐怕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龍馬被邀去做了長州的艦隊司令官,在馬關海峽與幕府軍大戰了一場。

只有幕府在長崎的奉行所官員覺得十分可疑,遂盯上了龍馬等人。但是,正因為長崎一向開放,這裡的奉行也就不太喜歡像江戶和大坂的奉行那樣嚴厲監視。

既然龜山商社處境艱難,連水夫和火夫的薪水都付不出來了,不如趁這個機會毀了它吧。奉行所想出了這樣一個「經濟」對策。他們通過幕府的船行,開始著手收買龍馬僱用的水夫和火夫。

龍馬回到長崎以後可謂已經絞盡腦汁,可依然沒有想出好的辦法。

在第十日的早上,陸奧陽之助前來拜訪。趁著這個機會,龍馬甚至說:「索性把商社解散了吧。」

陸奧心中一驚。「您不是在開玩笑吧?」一旦解散龜山商社,龍馬的新日本構想也就化為泡影了,也就相當於這個世上坂本龍馬可有可無了。

「水夫和火夫的薪水開不出來了,今後能否籌到錢也不好說。」

「看起來就連坂本先生也已經無計可施了。我原以為普天之下,萬事難不倒的男人只有長州的高杉晉作和龜山的坂本龍馬,看來我想錯了。」

「你所謂難不倒的男人是什麼意思?」

「這是我在長州聽說的。」陸奧想給龍馬打氣,便解說了一番。高杉是長州的天才,他有著天馬行空般的奇思妙想,而且每次總能正中下懷。他就像是騰雲駕霧的孫悟空,即便有時候會從雲端栽下來,陷於窮途末路,也能夠重新喚來筋斗雲,馳騁於三千世界。此人可算是兩千年一現的英雄。陸奧的話巧妙地刺激著龍馬。

「用長州人的話來說,高杉的秘訣只有一個,那就是無論如何也不說『不好辦』。據說這是他自律自戒的話。」

「我經常說這話呢。」

「高杉從不說。」

高杉晉作對同藩的同志們說過:「家父曾經教導我,男人決不能說出『不好辦』這種話。」做任何事情都要考慮細緻周全以後再付諸行動,事先就要保證事情能夠順利辦妥。即便如此,仍然陷入了困境時,也決不說「不好辦」。因為從說出「不好辦」的那一刻起,人就失去了智慧,沒有了分辨能力,困境繼而就會成為死地,找不出活路了。

高杉曾對陸奧說過這樣一番話:「人就算陷入困境也無妨,因為會從意外的角度找出活路。可是一旦陷入死地,就萬事休矣。所以我從來不說『不好辦』這話。」

龍馬心中不禁一陣激蕩:高杉出身名門,深得藩公父子寵愛,隨時都可以調動整個藩國為他所用。

「高杉是上士,可我只是個浪跡天下、一無所有的浪人。就算高杉再有鬼才,如果有朝一日他必須一個人養活整個長州藩,他也會說不好辦。」

龍馬想要解散商社的說法不知怎的傳到了水夫和火夫耳朵里。社裡的士官有的住在小曾根府中,有的住在市裡租來的房子里,但水夫和火夫全都住在龜山的宿舍。領頭的叫甚吉,是贊岐鹽飽島漁夫出身。「我可是海盜的子孫!」這位風趣的老人常常這樣炫耀。

水夫和火夫則大都來自伊予和贊岐,他們多數曾經在幕府海軍干過,所以對於西式帆船和蒸汽船的操作比士官更加熟悉。而且還有人違反幕府禁令在上海到長崎的外國船上當過水夫,由於他們見多識廣,所以比士官經驗豐富。

他們在長崎時,若是閑下來,而又有薩摩藩招募水夫或火夫之類的消息,甚吉就會接下活,向薩摩派人。他們便是靠這樣一種方式生存。

不過龍馬的商社就不一樣了。因為致力建立公司,所以有必要長期僱用水夫和火夫,經常會有二十人在龜山寄宿。

「混賬!我反對解散!」說這話的是甚吉老人和年輕的火夫松次郎。他們的意見得到了大家的贊同,結果一群人涌到龍馬的住處小曾根府。

「哦?全員出動了啊。」

龍馬坐在上座。甚吉老人走上前去。

「聽說您要解散商社?」他頗為不滿地說。

「大家反對解散?」

「當然反對!大傢伙兒雖說只是些水夫、火夫,但也都是在坂本先生的帶領下從馬關的炮火中死裡逃生出來的。請不要說這種無情的話。」

「我沒錢給你們發薪水。」龍馬甩了甩衣袖。「跟著我,沒飯吃。」他簡短地說。說完,他覺得十分窩囊,撲簌簌地掉起淚來。「大家去找個好地方幹活吧。」現在西邊各藩都在搶著買進蒸汽輪船,這一群人只要在大本營長崎,養活自己不成問題。可是,甚吉仍舊怒氣沖沖地拍著榻榻米說:「大家早已下定了決心。不管坂本先生您說什麼,我們都不會離開您。我們會一直等到您有船為止,在那之前,我們會去市裡賺些伙食費養活自己。請不要擔心。」

龍馬感動不已。

高知城中有溝淵廣之丞這樣一個人。只要說起「溝淵的葫蘆臉」,高知城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有些毒舌的年輕武士更是取笑他說:「要是廣之丞站到葫蘆架子下,其他的葫蘆都將咧開嘴大笑。」人們甚至拿他的事情當做下酒的談資。

溝淵比龍馬年長七歲,年輕時對劍術頗為執著,曾經奔赴江戶在鍛冶橋藩府起居,往來於附近的桃井武館。當時正好是龍馬第二次去江戶遊學的時候,二人在藩府朝夕相處,關係十分親密。

「龍馬這樣傻笑。」溝淵每次在眾人面前模仿龍馬那頗有個性的笑,都會逗得大家前仰後合。

後來,兩個人命運殊途。龍馬脫藩,而溝淵留下了。

溝淵留下倒也順理成章,他性格溫厚,不適合從事勤王這類騷然的事業,也幹不了這種事。而且,他的年齡也不適合參加這種血氣方剛的活動。他曾在龍馬脫藩前幾天,於城裡的水道町十字路口偶然遇到龍馬。

「櫻花開了。」龍馬說道。

「你要去賞櫻花嗎?」

龍馬回答說:「不了,今年不去。」

他當時已經下決心脫藩。寒暄幾句後,龍馬問:「溝淵啊,你還在練劍嗎?」

「正是。」

「你的記憶力好,不去學學洋文嗎?去學吧。」

龍馬提了這麼一個突兀的建議。

「你說的是蘭學嗎?」

「蘭學已經過時了。我聽河田小龍先生講過,現在英國是世界第一強國。你學了英文,去讀一些關於大炮和機械的書。如果不快些讀懂那些書,快些製造出機器,土佐就會滅亡,日本也會滅亡。我們就會重蹈大清國的覆轍。」

「你為什麼不這麼做呢?」

「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和不擅長的。我不善於記東西啊。」

因為有了龍馬的這一番建議,溝淵便跟隨河田小龍多少學習了些英語,接著去了江戶,每逢拜訪懂英語的人,他就會做做筆記,還去了橫濱,買了些英文書。後來,土佐藩開始著眼於發展洋務,溝淵從一介鄉士被破格提拔為持筒役,於慶應元年被派遣到長崎學習洋務。此後他往返於長崎和高知之間,而這次是奉了藩命來到長崎,目的是打探幕長戰爭後諸藩的動向。

長崎已經是秋天了。中島川從城內深深流過,兩岸人家的庭院里,楓樹、黃櫨等火紅的樹葉交相輝映,美麗如畫。河上有一座眼鏡橋。這座具異國風情的石橋西側是西古川町,町內有一戶黑牆的豪宅。過去這裡住著西濱大街商家的美妾,奏樂之聲有時會令路人駐足流連。不過現在「柴田洋學堂」這塊匾額威嚴地懸掛在門前,告訴人們租下這所房子的是何許人也。

這世道真是變了。町內的人們暗地裡想。他們指的不僅僅是小妾的別院變成了洋學堂。長崎自江戶中期以來,便成為了有志於蘭學的郎中的嚮往之地,他們從各個藩國爭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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