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一〇、薩摩行

坂本龍馬有一本筆記,是一本橫裝的小冊子,上面亂糟糟地寫了許多字,外人很難辨認。內容既有日記式的記述,也有偶發的感想,可謂五花八門。而且這本筆記不分前後,昨天還是從卷首寫起,今天就改從卷尾開始了。由此可以看出龍馬的性格十分有趣。

為了趕去鹿兒島,龍馬在大坂天保山灣乘上了薩摩藩的輪船胡蝶號。

同船的還有薩摩家老小松帶刀、西鄉隆盛。陸奧陽之助等龍馬的同志也在船上。他們不僅僅是乘坐在船上,還駕駛了這艘船。

「讓薩摩人見識見識大家的技術。」乘船時,龍馬將一眾人分成甲板、駕駛艙、輪機艙三個小組,他本人則當起了船長指揮。

「哎呀,這真是太好了。我們一定會學到很多東西!」還沒有熟練掌握駕船技術的薩摩藩士官很是高興。畢竟龍馬等人的駕船技術可是人稱日本第一海軍通的勝海舟親自教授的。

「坂本先生可真是不得了啊。劍術得自千葉真傳,駕船技術則是勝親自調教,這兩邊的師傳可都是日本第一啊!」薩摩人都這樣說。事實上,龍馬的航海技術並沒有那麼厲害,只不過沾了勝海舟這個名字的光。

桅杆上,薩摩藩旗隨風翻飛。

龍馬抬頭望著旗幟,心中感慨。薩摩人竟然允許外人進入藩內。薩摩歷來便是一個神秘之藩,從不輕易讓外人入內。即便是在江戶初期幕府權威最盛之時,密探也難進入此藩。他們不是被趕回來,就是被關卡秘密處決。因此,在江戶甚至用「薩摩信使」來形容有去無回。最先提倡勤王、被稱作「寬政三奇人」之一的高山彥九郎,在薩摩管轄的野間原關卡也遭到了哨兵的盤問。他作詩說:

可嘆薩人不知世,

刈萱未關不知天。

還有筑前志士平野國臣,此人算是比龍馬等人稍大一些的前輩,他決意進入薩摩,招募同志時也曾吟詠過兩句詩:「一心赤誠欲通關,無奈薩摩關緊閉。」可想而知困難有多大。

而如今薩摩藩竟然要對龍馬敞開大門。龍馬一方面覺得不可思議,另一方面認為這說明薩摩對他的計畫極感興趣。

慶應元年(1865)五月初一,龍馬指揮的胡蝶號進入鹿兒島灣,不久駛入了內灣錦江。

「在何處拋錨?」龍馬問薩摩藩士。

「那裡。」薩摩人指了指陸地上一處。他指的方向是市區,稍稍隆起之處可以看見山。「那裡是城山。城山正東方向,水深二十一二米處停下便可。」

龍馬放下帆,切換成發動機,低速駛入錦江灣深處。右邊,聳立著櫻島。輪船噴出美麗的硃紅色煙霧,在五月晴朗的天空中流淌。

龍馬抑制不住內心的感動。到底有幾個異鄉人成功進入了這個戰國以來便戒備森嚴的秘密藩國呢?賴山陽曾以詩人的身份被邀請過。高山彥九郎最終也沒能進來。平野國臣是扮成僧人才得以進入。堂堂正正進來的,恐怕我是第一個。這些得寫信告訴乙女姐姐。

在甲突川的河口,龍馬看見了炮台。在辯天洲出現了設有大炮的堡壘,青色的炮身伸到海面之。這些便是前年七月與七艘軍艦組成的英國艦隊展開炮戰的炮台群。龍馬早在神戶時便開始研究海陸戰役,已經成了這方面的權威。所以當他看見這一個個堡壘時,彷彿見到了多年不曾謀面的老友一般親切。

英國艦隊的旗艦尤里亞勒斯號被辯天炮台的成田彥十郎發射的一發二十九磅臼炮炮彈擊中炮口,炮彈滾落到甲板上發生爆炸,艦長約瑟林大校和副艦長威爾默特中校戰死,炮手死傷達二十餘名。另有一枚炮彈擊穿了船般,在船身上開了個大洞,導致軍艦失去了戰鬥能力。

與祇園洲炮台交戰的軍艦雷斯豪斯號由於風浪擱淡,船底被撞破。兩艘援艦前來拖航,其中一艘軍艦阿格斯號中了三發炮彈,總算還能勉強航行,不過已經無法參加戰鬥了。這一戰,英國方面總共死傷六十三人,損失慘重,而薩摩方面戰死一人,七人負傷,不過英軍的炮火燒毀了城內五百戶人家。

「英國的東洋艦隊與日本的一個藩交戰並失敗的消息登在了《泰晤士報》上。這令英國政府深受打擊。」龍馬曾經聽勝海舟這樣說過。在英國議會裡,甚至有議員譴責責任人庫柏提督。這次戰役過後,英國的外交方針開始發生轉變,轉為「與薩摩握手言和」。

「所有人入藩恐怕不行。」薩摩的官員道。於是龍馬不得不將原神戶學堂的同志們留在胡蝶號上,獨自一人在西鄉等入的陪同下登岸。

龍馬走在鹿兒島的城邑里,眼中所見的一切都是如此新鮮,簡直像到了外國。房屋的形狀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樣,但卻說不出哪裡不一樣。走在路上的武士的樣子也和其他藩不同,月代剃得大些,頂髻梳得小些,袴短一些,大小雙刀幾乎垂直佩帶。

這裡是武士稱雄的地方。龍馬深刻體會到這一點。西鄉等一群人走在街上,迎面走來的商人、農夫等都慌忙避到檐下,微微彎腰,等待他們通過。在土佐,雖然不同級別武士的待遇差別很大,例如上士與鄉士之間的區分十分嚴格,但是鄉士和庶民幾乎沒什麼區別。至少龍馬在高知城下的時候,街坊四鄰的商人從沒有像這樣禮拜過他。在這樣的藩,若是生為農夫可要遭殃了,他心想。

途中,西鄉帶龍馬參觀了車床廠和玻璃工廠。龍馬曾在長崎見過車床,只是從沒想到還能在薩摩見到,不禁驚嘆不已。

「這是先主留下的產業。」西鄉道。齊彬原本打算用這個車床廠製造步槍、大炮,可惜英年早逝,如今廠子里已落滿了灰塵。西鄉說,現在的島津久光保守,齊彬公的進取精神已經被拋棄了。

但龍馬不這樣想。西鄉是因為厭惡久光才這樣說,久光身上也有令人畏懼的魄力。薩英戰爭後不久,他立刻與英國代公使約翰·尼爾聯手,派出使臣對英國說:「你們英國人想必已經領教了薩摩武士的強大。我藩也見識到了英國文明的厲害。既然如此,為使我薩摩藩有朝一日能夠與英國並駕齊驅,可否接收我藩的留學生?」

英國方面十分爽快地答應了。於是薩摩藩選拔了十五名有才學之人,瞞著幕府,於元治元年的正月十一從鹿兒島出發了。消息靈通的龍馬對這件事知道得一清二楚。不僅如此,他還知道薩摩不顧幕府法令,私自從英國訂購了一整套紡織設備。現在,英國正背著日本政府,想要和薩摩聯手。至少龍馬是這樣認為的。薩摩正在以驚人的勢頭成長。恐怕再過兩三年就會成長為一個足以和幕府分庭抗禮的強藩了。幾年以後,或許土佐和長州便無法望其項背。若是能讓這個藩和長州聯起手來……此時,這個想法在龍馬腦海中發出燦爛的光芒。

第一日住在西鄉家中。西鄉家位於甲突川北岸一角的加治屋町。

剛安頓下來,龍馬便說要到街上逛逛,出門去了。這一去直到晚餐備好才回來。這是他的習慣。到了陌生之處,一定要親自走一走,轉一轉。他拜託西鄉家的一位老僕為他帶路。

加治屋町是武家聚集之所,共有七十五戶。龍馬知道其中有一家叫木屐善的商戶。剩下的七十四戶全是武士之家,據說俸祿都不高。

街上有一條叫貓屎小巷的衚衕。沿著衚衕向甲突川方向走去,堤壩旁邊便是大久保一藏的宅子。

「原來大久保的家在這裡。」龍馬道。

老僕點點頭,道:「他和老爺從小便認識,可以說比親兄弟還要親。」

老僕說,大久保十七八歲時,一度家境窘迫,連飯都吃不上。他於是默默地來到西鄉家,一言不發地坐在食案前。西鄉家兄弟眾多,並不算富裕,這時大家會每人分出一點飯菜,給大久保吃。

原來二人有如此交情,龍馬感慨。

來到貓屎小巷北角的一戶人家時,老僕道:「這也是我家的親戚。」當家的叫大山彥八,其子彌助在京都當差。又往前走了五六戶人家,便到了東鄉吉右衛門家。龍馬經過這家門前時,從門裡走出一個十八九歲的瘦小的年輕人,身穿本地產碎白點花布衣小倉袴。他向龍馬微微點頭致意,走了過去。

後來,這個叫做平八郎的年輕人當上了日俄戰爭中聯合艦隊的司令官,曾對人說:「以前,我在家附近曾經遇到過一個很像是坂本龍馬的人。」他很後悔沒跟龍馬這個日本海軍的大前輩說上幾句話。

龍馬來鹿兒島的目的正是要在薩摩藩掀起海軍熱,身居藩中要職之人因此被說動,西式陸軍被冷落,藩內要求以西式海軍立藩的勢頭高漲起來。元治元年成立的薩摩藩西洋技術學校「開成所」,也在龍馬到來的第二年改為海軍局,教授炮術、駕船、天文、地理、數學、物理、分析、機械、造船等知識。而平八郎也進入海軍局學習,從這一點來看,他與龍馬也並不是毫無緣分。

不久,龍馬回到了西鄉家。

鼎鼎大名的西鄉家十分破舊,而且兄弟很多,甚是擁擠,主人都不知道該把龍馬安排在哪間屋子裡。西鄉家的人為了給龍馬騰出一間屋子,到日落時都不知去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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