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四、轉變

轉眼到了九月。勝海舟作為軍艦奉行來到了大坂城內。坂本龍馬一直多方奔走。九月初,他去客棧拜訪來到大坂的幕臣大久保一翁,從大久保口中聽到了一個非同小可的消息:「勝要被降罪。」

「為何?」

「因為你。」大久保說著,磕了磕煙管。這位幕府的高官十分喜愛龍馬。

「因為我?」

「倒也不全是。是因為你們。神戶學堂有學員參與池田屋之變,這次的禁門事變中也有許多人逃出學堂加入了長州軍,參加了京都作戰。因此幕閣中就有人彈劾勝身為幕臣卻扶植討幕之士,吵得不可開交。」

「世事難料。」龍馬抹了一把臉,手心裡全是汗。令他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給勝帶來麻煩。

「坂本君,你出汗了。」

「這秋老虎可真厲害啊。」龍馬拾起身旁大久保的扇子。

「那是我的扇子。」

「我知道。」龍馬搖起扇子來,「勝先生的事情難道就沒有轉機了嗎?」

「我職權有限,實在是無能為力,但我想應該不至於讓他切腹。」

「切腹?」龍馬啪地合上扇子,模仿切腹的動作,然後略歪著頭陷入沉思。不一會兒,他忽然大笑起來,把大久保嚇了一跳。

「怎麼回事?」大久保不禁感到不悅。

「切腹也不錯。勝海舟的肚子里是黑的還是紅的,切開看一看就知道了。我也很想知道。真想去切腹現場看一看啊。」

「喂喂,他可是你的老師。」

「他確實是我的老師。可是大久保先生……」龍馬看了看眼前這位能員。大久保頭腦聰明,有學問,通曉西洋情況,可是從他不出手救勝來看,也就是個尋常之人。龍馬接著道:「勝海舟絕不僅僅是一名幕臣,他是百年難得一遇的豪傑。如果幕府的腐朽官僚們下令讓這樣的人切腹自殺,就有好戲看了。」

「切腹只是打個比方。」大久保露出極不痛快的神色,「先不說這個了。幕吏正在追究你們的責任。現在他們在京都、大坂大肆逮捕長州殘黨和浪人,有消息說還會派出新選組要去滅了不逞浪人的巢穴神戶海軍學堂。」

「可憐的新選組!那我就等著。」

西鄉隆盛一直在京都。不知他出於什麼考慮,竟派出使者攜書信前往大坂去找勝海舟,殷勤地詢問何時方便會面。

「那就定在九月十一吧。」勝回答。

這是勝與西鄉的第一次會談,二人日後成了百年知己。

實際上二人曾於三年前,也就是文久元年六月秘密見過一面。其時勝到鹿兒島,隨員為新谷翁。勝上島後才聽說西鄉被判流放之罪,身在大島,於是立刻雇了一條船,和新谷一起前往大島,登上大島已是黃昏時分。

到了西鄉住處,勝並不擺幕臣的架子,也不耍威風,而是像一介書生般落落大方地說:「敝人乃是江戶的勝麟太郎。此番前來,只想問候。」

西鄉十分恭敬地回答道:「我正在做一項好營生。」然後開始攀談。

到了用晚飯時,二人攀談密切起來。始終坐在旁邊的新谷翁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兩個人說話就像猜謎語。

當天晚上勝和新谷住了下來。第二天一早,西鄉來到勝的房間,道:「勝先生,讓我帶您去看看我的營生。」

西鄉帶二人離開住處,來到海岸,只見海邊有七個倉庫。西鄉將倉庫一個個打開,裡邊全部是走私的武器彈藥。這要是在幕府勢力如日中天的時候,一旦被發現,七十餘萬石俸祿的島津家恐怕就此覆滅了。

薩摩原本就一直瞞著幕府暗中進行走私貿易。直到德川幕府中期為止,幕府曾幾度派遣密探潛入薩摩打探,但是沒有一個人回去。他們都被殺了。

在回來的路上,海舟對新谷翁道:「西鄉做的雖然是幕府禁止的生意,卻是為了國家,絕無惡意,所以無妨。但是,如果你將這件事透露出去,恐有性命之憂。」

正因為如此,勝即便是在維新成功以後,也絕口不提與西鄉在大島相見之事。

而西鄉如今代表的是薩摩,與勝會面,為的是請幕府火速征討長州。他要勸幕府不要再猶豫,趁長州元氣大傷,即刻斬草除根,否則等他們恢複了元氣,必定會東山再起。

西鄉消滅長州的堅定決絕,就連一向痛恨長州的幕府和朝廷都覺膽戰心寒。然而,這樣一個堅決主張消滅長州的人,卻將在蛤御門之戰中俘獲的二十四名長州人收容在薩摩藩府,對他們奉若上賓,最後還暗中把他們送回了長州。而京都的其他長州傷兵都被幕府和各藩抓捕、殺害。從這一點來看,西鄉對長州人的優待是破天荒的。

戰國以來,薩摩人便有優待俘虜之俗,或許西鄉的做法是源於這種習慣,但也可能是薩摩人擅長外交的緣故。眾所周知,不善外交是日本人的弱點。自古以來,只有薩摩人例外,他們卓絕的外交能力甚至讓人懷疑他們是另一個人種。

西鄉等人現在一手庇護長州俘虜,一手拔劍威脅幕府:「為何不滅長州?」薩摩釆取這種外交的最終目的在於,首先藉助幕府的力量討伐長州,然後通過優待俘虜為日後與長州攜手推翻幕府設下鋪墊,這彷彿國手對弈,步步都深謀遠慮。

關原合戰中,毛利氏和島津氏都站在戰敗的西軍一方。大戰結束後,家康想要據此降罪滅了毛利家。實際上,毛利氏在關原合戰中沒有發過一槍一彈,毛利家臣吉川廣家暗中還與東軍相通,但毛利家的領地仍遭到了無情的沒收。毛利氏向德川這位昔日的同僚百般道歉,總算將領地保留了四分之一,藩廳也由廣島搬到了日本海岸的萩城,以如此苛刻的條件才保住了毛利氏的存續。這般拙劣的效果,正是一味低頭的外交方式招致的災禍。

反觀島津。島津人馬逃回藩國後,即刻厲兵秣馬,靜待時機。同時派遣家臣前往京都,開展多方軟硬兼施的外交,最終使德川氏妥協,最終不曾削減一寸土地。

薩摩、長州二藩在外交能力方面的顯著差別,到了幕末表現更加明顯。與薩摩人相比,長州人就像孩童。在薩摩人中,西鄉的外交能力超凡卓絕。正是這個西鄉,如今要來拜訪勝。

西鄉有著少見的魁梧身材。土佐人中岡慎太郎在寫給故鄉同志的信中說道:「其絕不遜於後免的要石。」後免是高知東的一個小城,此處有一位非常有名的力士,叫要石。中岡在信中說西鄉和要石不相上下,看過信的土佐武士們恐怕要大吃一驚了。「此人有學識,有膽略,寡言,卻最為深思熟慮。長於推斷,偶出一言確能達人肺腑。且德高服人,屢經艱難,處事老練。其誠實,好似武市半平太,學識有之。實知行合一之人物也。西日本第一英雄是也。」

大漢西鄉身穿帶有家紋的和服,儀錶堂堂,舉手投足處處顯示出薩摩重臣風度。勝的體格比一般人要小。二人儀容端正地落座後,體形的鮮明對照不禁讓人感到很滑稽。

西鄉開口便道:「恕直言,在下這次是為了斥責幕府的優柔寡斷而來。」

西鄉批評的是幕府雖然公開聲明要征討長州,卻完全不付諸行動一事。他想通過這種言論來試探幕閣的真意何在。

西鄉提出這種猛烈的詰問,就好比作戰時拿槍射擊,令敵人暴露藏身之處。

「閣下言之有理。」勝換了一個隨意的坐姿。這個精通謀略的人立刻看穿了西鄉的想法。他並沒有刻意隱瞞,而是直接回應了西鄉,將幕閣的情況明言告知:「幕閣聽起來挺威風,可其中沒有一個好東西。老中、若年寄雖身居要職,卻不諳時世。這次的禁門之變,激進浪人都加入了長州軍戰死沙場,有幸生還的也都嚇破了膽,以至於無法東山再起。幕閣見狀大喜,以為從此就會天下太平了。他們就是這樣一群無能之輩。」

西鄉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沒想到會從幕府的軍艦奉行口中聽到如此猛烈直接的言辭。

「時下再也沒有比幕府高官更加不好對付的了。」勝道,「他們互相包庇,十分老練。你明白嗎?」

「明白。」西鄉畢恭畢敬地回答。

「這群人中的頭領,恐怕要算老中澉訪因幡守。打個比方,我若是進言,他絕不會反對。可是如果你認為不反對就會執行,那就錯了。他會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一旦你的主張對他有絲毫不利,他便立刻打發你。」

西鄉吃了一驚,幕府畢竟是日本的政府。西鄉並不偏激,他本想盡量幫助幕府拯救國家。眼前這個男子身上率直的正義讓他熱血沸騰。「勝先生,如此奸詐之徒,為何不將其除掉?難道就毫無辦法嗎?」

「除掉一個小人容易。可是除掉他以後,又有誰能夠代替他挺身而出,擔負起國家的命運呢?縱觀目前幕府的風氣,恐怕已經無藥可救了。」

「既然如此,就由列藩協助,如何?」

「無用。」啪!勝打死了脖頸上的蚊子。「如若某人去找幕閣,說薩摩提出了如此這般的意見。那些閣僚會認為此人必受了薩摩的蠱惑,定然尋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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