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七、長崎高士

坂本龍馬天還沒亮就來到甲板上。海風很猛,綠色的右舷燈搖晃不止。「風帆像在咆哮。」他抬頭看了看,挺胸迎風往船尾走去,在那裡撩衣坐下。天氣寒冷。

文久四年大年初一的太陽就要出來了。不久,一些人站在龍馬周圍,漸漸多了起來,多是神戶學校的人。酒宴也準備好了。在好酒的菅野覺兵衛的提議下,他們決定對著新年的太陽推杯換盞。

高松太郎和赤面馬之助抬來酒桶,用竹筒切成的粗杯子當酒器,給大家倒酒。

「下酒菜是魷魚乾。」澤村總之丞給每人分了一些。

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大家實在忍不住竹筒里酒香的誘惑,見菅野覺兵衛偷偷地喝了一口,也都咕咚咕路地喝了起來。

「坂本先生,很香吧?」出身商家的赤面馬之助小口吮著酒。

「我們唱盛節調吧。」菅野覺兵衛抬起頭來,高唱一聲:「一呀一,人生忠孝義勇全,不惜生命保名節。」

澤村總之丞接著唱道:「二呀二,深檐斗笠遮顏面,情愛髮絲過眉間。」這是土佐自古以來就有的數數歌,不知起源於何時。藩中不論上士鄉士,都會唱,就像是藩歌一樣。有點像室町時代的今樣調,因此和筑前福岡藩的黑田節調也有點像,時而氣勢鎊礴、慷慨激昂,時而婉轉低徊、凄婉幽妙。

「武士不知黎明鬧,笨貓不知捕鼠道。」這是說,武士如果不為清晨敵人來襲做好防備,就像是不會逮老鼠的貓。

「吾愛示吾刀,刀刃刀品與銘文。」

「一人可當萬夫勇。」

「退無可退時,與刀一起亡。」

就在他們又說又唱的時候,一縷光芒射出,東方的天際出現一點紅。天際越來越紅,太陽升起來了。

「看,真壯美。」

菅野拔劍跳起了花鳥舞。

龍馬將觀光號停靠在神戶小野濱,指導學員練習。本來應該是由學堂主管的勝海舟來教,但他最近實在公務繁忙。勝與將軍一起乘坐翔鶴號比龍馬等人早一步於正月初八到達了大坂,作為幕府代軍艦奉行住在大坂城內。

「我來教。」龍馬一臉嚴肅地說道。陸奧陽之助一聽,忍不住笑了起來。龍馬雖然是教頭,但是他那些東西都是照葫蘆畫瓢學來的,不像勝海舟是直接從荷蘭人那裡學來的正宗的航海術。

「渾蛋,即便這樣,我還不是把船從品川開到了神戶?」

「嗯,這個我承認。但是學問和技藝開頭最重要,要是一開始您就把自己獨創的那些東西教給我們,那可麻煩了。」

「你有什麼不樂意的?」

龍馬對陸奧無可奈何。陸奧其實並不是當真這麼認為,只是在跟龍馬開玩笑。陸奧善辯,而且總是在沒理的時候也要講出個道理,愛逞口舌之能,因此與同學都不和睦。只有在龍馬這樣的大哥手下,他才能喘口氣。

這時一個操著薩摩口音的年輕人站了出來,說道:「我跟坂本先生學。」

正是薩摩藩派來的伊東佑亨。伊東和其他浪人不同,他是奉藩命來的,因此想趕緊學會實際操作,掌握航海技術。薩摩藩已經購進有三根桅杆的蒸汽船安行號,等著伊東等人回藩。

不知什麼時候,寢待藤兵衛也來到了學堂的宿舍里。龍馬一直勸寢待藤兵衛學習海軍,但是藤兵衛總是不聽他勸告。「您就饒了我吧。小偷哪有跑到海里的?」

龍馬不得已,讓藤兵衛擔任自己與勝海舟的聯絡人。

勝也很喜歡藤兵衛,對幕臣同僚和大名自豪地說道:「我收了一個小偷當手下。」

「爺,得去趟大坂。」二月的一天,藤兵衛從大坂回來之後,催著龍馬過去。

「什麼事?」

「不知道什麼事,反正像是好事。」

從神戶村的生田樹林到大坂城,走陸路至少有八十里。「開軍艦去吧,就當是練習了。」龍馬心道,然後讓學員們做好了出航的準備。

第二天一早,軍艦起錨出航。逆風,無法用帆,於是決定使用蒸汽機。

「多燒五平太。」龍馬吩咐道。

「五平太」是煤的俗稱。據說是筑前一個叫五平太的人最先開釆買賣,因此得名。但是沒有人知道五平太是個什麼人。觀光號上所用的是筑前鷹取山的煤。

「坂本,幕府海軍可把那東西叫做煤。」陸奧跟龍馬開玩笑道。

「我就叫五平太。」

「我們跟您學坂本流的航海術,連燃料的叫法都和正統不同。」

菅野覺兵衛手握舵輪。觀光號冒著濃濃的黑煙,迎風南下。到了西宮灣一帶,風向變了。風速大概八米,馬馬虎虎算是順風。

「關掉蒸汽機。升起勞拉兒賽 。」龍馬並不動手,只是指揮。

傳令的高松太郎立即在甲板上大聲喊道:「勞拉兒賽。」

聽到號令的土州脫藩浪人望月龜彌太、因州藩士吉田直人等船員朝著最高的桅杆跑去。

「哈哈哈。」龍馬大樂。劍術有意思,軍艦也很有意思。

不久,觀光號就開進大坂的天保山灣。龍馬吃驚不已:各種型號的軍艦都停靠在此,數數竟有十一艘。

將軍進京,這可能就是將軍的艦隊。這是為了顯示將軍的威嚴。原本,將軍的隊伍應該是大小名跟隨左右,絢麗豪華,但是現在將軍乘坐軍艦從江戶來到了京坂。一般軍艦過於簡單,為了顯示將軍的威嚴,便讓諸藩的軍艦都開到了大坂灣,其實,就是壯行。

目下擁有軍艦的藩並不多。有的藩即便有船,但是沒有可以開船之人。所以代軍艦奉行勝海舟將幕府的海軍派遣到各藩,將船開到了這裡。

薩摩藩的安行號、加賀藩的發起號、南部藩的廣運號、筑前藩的大鵬號、雲州松江藩的八雲號、越前福井藩的黑龍號,此外還有幕府的艦船:將軍御乘翔鶴號、朝陽號、千秋號、第一長崎號和蟠龍號。

幕府勢力依然很強大啊,龍馬想。

龍馬原本以為勝會在大坂城內,一見將軍乘的翔鶴號的桅杆上飄著將官旗,道:「那個旗幟,不是勝先生的嗎?」他頓時詫異不已。將軍應該已經進了大坂城,勝怎能獨自留在軍艦上?

慎重起見,龍馬將船開近,直覺告訴他,勝在船上。龍馬往翔鶴號發了一個信號,然後讓人放下小艇。他乘著小艇到了翔鶴號的船側。但他不能上去。雖說是在海上,翔鶴號可以說是將軍的城堡,軍艦的甲板上掛著葵紋的帷幕。

龍馬從小艇上往上看,發現一個像勝的人待在一個奇怪的地方。

「陸奧啊,我近視,看不清楚。你幫我看看前桅杆瞭望台上的人是不是勝先生。」

「從頂戴的紋樣上來看是的。」陸奧的眼睛很好使。

站在瞭望台上的勝,已經用望遠鏡看到了觀光號進港的全過程。

勝這個人,看上去想法奇怪,行動獨特,但他也有江戶人特有的謹慎規矩的一面。由於擔負跟隨將軍一起進京的大任,最近一段時間他一直沒有睡好。而且作為代軍艦奉行,有時他會像水夫一樣登上桅杆,從暸望台觀察停靠在港口的各軍艦的情形。

勝從暸望台上下來,來到船側,低頭看著小艇上的龍馬。「龍馬啊,一路辛苦了。」

他讓人放下繩梯。一個幕府高官,竟然像水夫一樣輕捷地順著梯子從軍艦上下來。他跳到龍馬的小艇上,說道:「去長崎吧。」勝迫不及待地要把龍馬推上世間的舞台。他這次讓龍馬隨行長崎,正是出於這種想法。

「幕閣命我馬上出發。這是幕府的公事。我之所以帶你去,其一是想讓你這個北辰一刀流的高手給我當保鏢,其二就是為了讓你練習一下航海技術。」

勝要乘觀光號去長崎。

長州藩就像一個火藥庫。過激藩士在這個火藥庫中,點著火把亂舞。不僅危險,他們已經開始爆發,並且一個接一個地引爆,幕府無可奈何。就連朝廷也很厭惡長州,當今孝明天皇就最厭惡長州。

長州藩的悲哀就在於他們不知道朝廷那麼討厭自己,仍以「勤王第一藩」自居,不顧藩國的存亡,繼續為所欲為,如癲如狂。他們不僅將矛頭指向幕府,還指向了外夷。長州藩依然不停止馬關炮台的活動,對往來於馬關海峽的外國艦船發動毫無預警的炮擊。這已經演變成了國際爭端。因判斷失誤,甚至擊沉了一艘日本船。不巧的是,那艘艦船偏偏屬於與長州積怨頗深的薩摩藩。

一晚戌時左右。薩摩藩的船高高掛起印有島津家紋的燈籠,在長州藩炮台前拋錨夜泊。炮台忽然開始發起攻擊,薩摩船慌忙起錨逃了八里多,最後終於起火沉沒,士官以下二十八人溺水而亡。

這明顯是誤傷。但是事件之後,長州藩找各種理由,拒不承認本藩的錯誤。這個事件使薩長兩藩感情上的對立更加激烈。

對於長州藩以攘夷之名發動的瘋子一般的單方面挑戰,各國也沒有沉默。外國的軍艦隻要一有機會便應戰,而每次都會摧毀長州藩的一部分炮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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